第2章 建奴来攻城了!

崇祯十五年冬十月,日暮西沉。曜目的红日,在一片旷野中逐渐光影涣散,原野往东的尽头是连绵难绝的群岭,此时正是北雁南飞之际。平原辽寂的田埂上荒草与七零八落的麦穗杂处,似是久已无人料理。

满脸沟壑般皱纹的骑士紧紧的勒了一把胯下的战马,这人通红的颧骨高高的凸起着,一双三角的鼠目,眯缝着精光四射,奸诈之余更显凶悍异常。

他此刻正立在平原拔起的土丘上,不远不近的遥望着眼前的那座大城,城墙上已然铺满了自己不远两千里奔袭率领的数万野人般的战士,人人都要争夺那先登的大功。

即使是还没蹬上云梯的蛮兵也发疯般潮水似的涌向高耸的环形城墙,护城的沟壑早已被填满了土石,踏为平地了。

“图尔格!咱们身后洸水西岸至少还有好几万正在渡河的子弟,让城下的小子们不要慌,待攻破了这嵫阳城,受用不尽的金山美婢,老子一个子也不要,都散给小子们!”

这话黏着的语音绝不是汉语。那满脸皱纹,看上去总得有五十余岁的魁梧汉子,马鞭向后一指,侧头对身旁的人说道。他一转头间,并没有戴铁盔的粗糙光头上那一小缕黑发编成渍腻辫发,便当真如同老鼠细长肮脏的尾巴一般。

同样策马立在山丘上的这个叫图尔格的汉子看着虽然比那领头的要小上十余岁,但红棕的脸上也是沟壑分明。这两人看着都极是沧桑,可头脸之下的身材却饱满雄壮,如似两座铁塔,若非胯下黑马神骏,便压也压垮了。

“饶余大贝勒!这南蛮子的猪城虽看着不小,但也比黄崖口的长城、比蓟州城要脆弱十倍吧?哈哈哈哈哈,至多再有半个时辰,必须一举灭了这城!”

说到兴起,图尔格对着一旁的传令骑兵道:“你着两千人骑马在这旷野上绕着城喊话传令,便喊:饶余大贝勒阿巴泰说了,破了这嵫阳城,鲁王府里的财宝美婢,咱们两个领头儿的啥也不要,全给你们攻城的小子们分啦!

赶紧攻,嵫阳后面还有曲阜!姓孔的那座大大的衍圣公府更是有无数财宝、无数奴隶!圣人教化下的那些玩意,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狼崽子有谁尝过啊?!哈哈哈哈哈哈!加紧攻城!”

图尔格兴致勃勃的吩咐道。那传令骑兵一听大喜,忙催马奔下了土丘。因是骑兵,霎时之间,一座城池,杀声震天,兵戈大响之余,城周四野,天地之间,更是奔马齐鸣中夹杂着军阵呐喊,声势骇人已极。

一众拼死抢攻的兵卒听到此言,更是个个面目狰狞又透着些许笑意,几万人不由得一齐发出嗷嗷怪叫,便同如饥似渴的嗜血野兽般争先恐后。

拥在城墙脚下的军士,冲上云梯之前都是一把用力撕开皮革甲胄扯在地上,袒胸露腹个个都像白山黑水间棕熊般的精悍饱满,赤膊浑身浴血的登上云梯。

但随即便被城上守城的兵士泼下的热油和洒下的石灰全浇在身上,便是脂肪肌肉再扎实,也被烧的全身溃烂而死的滚下城墙,但随即又有人不要性命的补上。穿着黄、白、红、蓝四种皮革甲胄的光头鼠尾蛮兵的死尸已经堆集聚高到了城墙的三分之一还要多。

正在此时,阿巴泰突然听到身后约莫十几里外,轰隆隆十余声巨响,仰头看时,流星般的火球划破夜空,直冲城墙砸落,其中有七八个火球都越过城墙砸进了城中。

这内夯土外垒砖石接近两丈厚的城墙直接被砸的内陷出一个个大坑。嵫阳城南门「迎熙门」外的翁城城楼也被一枚炮弹从单檐歇山顶的瓦檐上贯穿下来,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建成二百余年的翁城城楼轰然塌陷。

列队围聚在翁城之中的守城军士,眼看着分散在翁城之上坚守城池的己方兵士们很多被活活的砸死。但他们也顾不上悲戚,必须要再上一批兵士守住如此震撼之后的大缺口。

迎熙门自身城门上的重檐歇山顶大城楼也被铁炮砸穿了个巨洞。这般惊世骇俗的大炮,城内虽是兖州府的治所所在,其民大约见闻稍广,也不禁到了崩溃的边缘。

“好!从盛京带的十门红衣大炮再加上沿路南蛮子加送的五门,一齐都过了河啦。”图尔格得意的高声叫道。阿巴泰的脸上也是不由得露出一丝狞笑。他此刻想到的是白山黑水间故老相传的那句振奋人心的格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嵫阳城之所以是一座大城,便是因在这城轴线的正中,坐落着那座其势恢弘不输京师紫禁的大明鲁国王城。

王城的前端裕门,凹字形的广场上,寻求庇护的州城百姓聚众在此处,听到一连十五下雷鸣般的爆裂之声,只吓的心胆俱裂,纷纷蜷缩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王城的亲军护卫,只留下了一卫三千人,分守在王城的各个角落,裕门前的亲王护卫军,还在强自支撑着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动。

身着鲜艳绯色虎彪服的王府千户秦羽良,粗糙的大手紧握着腰间的雁翎胯刀,面色焦躁的挡在百姓们之前来回踱步,秦羽良年岁已然三十出头,但武职而至千户,便算是非常年轻的了。

这王城亲军每一卫都设左、右、前、后、中五所,每所六百人,置千户一人,百户六人。此刻城外鞑子攻城甚急,卫戍王城的三位千户,此刻只有秦羽良还在王城前门守卫,其余两人都分属在前线城墙守城去了。

裕门之内和外间的嘈杂喧嚷截然不同,过了裕门之后便是王宫的正门端礼门,一名头戴乌纱身着青袍的门正太监匆匆地跑了出来,双手合拢在腰带的位置,边跑还边焦急的喊着:“秦千户!秦千户!殿下宣召你进去!”这宦官刚出了前门,秦羽良便听见了,急忙一整束袍衣冠,一手扶着刀鞘随着宦官进了端礼门。

那太监只是王城看门的宦官,便已是正六品的高位,秦羽良虽是从五品的武职千户,但对于承奉司的内廷宦官丝毫不敢怠慢,但殿下召见的紧急,又不敢稍缓,只得微一颔首,便进了端礼门。

豁然开朗的一片藏青琉璃瓦的宫阙,无论见过多少次,秦羽良都依然倍觉高山仰止不能直视。二人在端礼门东侧的内使歇房分手,他不敢片刻耽搁,又从速的进了承运门。

承奉司正五品的承奉正大太监已经站在承运殿前的御阶旁候着秦羽良,这承奉正六旬有余,是王城里伺候了三代亲王的老宦官了,一身耀眼的大红纻丝斗牛服在承运殿前汉白玉阶的反光下,彰显着此人在王城的履历。

晃的秦羽良不禁一躬行礼道:“卑职奉殿下教旨觐见!”承奉正道:“快别多言了,殿下与世子同知府大人、通判大人、长史大人和列位公子都在殿中了,快进去奏对吧!”

说着那承奉正焦急匆忙的就往台阶上赶,但他年老体胖,踉跄了好几下,勉强把持住了,慌忙进殿。秦羽良紧随其后,把佩刀解下来交给殿前值守的小黄门,进了承运殿便一头匍匐在地行礼。

只听离他颇为不近的朱漆鎏金的王座上异常焦躁的嗓音道:“别如此礼全啦!外间鞑子攻城的情势如何了?!鞑子用了炮吗?那十数下声若雷鸣的巨响,城墙没被击垮吧?”

“回殿下,方才连天巨响,使得城内大乱,无数州民都涌到了王城前寻求庇护,臣虽竭力维持,但场面仍是极乱,监军参议王维新大人,正坐镇南门督战,指挥使司副将丁文明将军也在,北门是王城另外两位千户协同滋阳县令郝芳声大人坐镇。想来鞑子似乎不能攻....攻进来的!”秦羽良伏在地上大声的说道,他其实内心实无把握。

王座上的那人是大明鲁王朱以派,他瞧着也并不甚大,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承袭王位只不过两年。一副黑须虽然颇为浓密,但凭长度也可断其年岁不大。

朱以派不禁坐立难安,顾盼左右道:“此刻鞑子重兵攻城,只恐....只恐大势已去!孤身为太祖高皇帝殷嗣,大明鲁王自不能擅弃封国。此刻四野闭塞,消息难通!羽良啊,依你看如分你两千兵马,你能保着世子和先生们突围出去吗?”

“殿下何出此言!”鲁王长史俞起蛟身着靛蓝白鹇补服长袍,外套着大红纻丝麒麟服,在王座的台阶下双手一拱大声道:“臣既为鲁府长史,绝不会擅离职守,建奴便猖狂至此,我天朝正臣又有何惧?唯死国而已!”

朱以派不由得长叹一声,起身道:“芝云先生文武全才,当年孤继位之时,流贼李青山纠结数十万人糜烂山东,势大来攻兖州,先生率王府三卫出击,大破此贼,孤记忆犹新!然世子只有九岁,便由先生护送他到南京,既保全先生大才,以待来日朝廷重用,又为鲁藩存一血脉,又何必白白断送在此处啊?!”

正如此说着,又是砰砰砰数声巨响,那红夷大炮射程足有二十余里,几枚铁弹轰进王城之中,承运门西侧的山川坛和社稷坛被炸的一片狼藉。

朱以派再也坐不住了,殿中众人躬身踉跄着,只等巨响稍停,急忙快步下了大殿赶出承运门查看。

朱以派一路拉着世子朱弘㭕,小世子被刚刚连声的巨响吓得呆了,完全不知所措。

待出了承运门才缓过神来,又见社稷坛将塌未塌,周遭宦官宫人死伤之余惊叫奔逃,不由得吓得哇哇大哭。朱以派惊忧心悸,许久不能平复。

俞起蛟三十余岁年纪,是以国子监贡生而直接外放鲁藩长史,并未经历过宦海沉浮,性情率直,在国子监时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名声颇振,谁料刚一到任,便遭遇李青山聚众造反,州府束手无策惶惶不可终日。

俞起蛟对新嗣位的朱以派力陈防策,李青山竟又大举来攻,俞起蛟率领九千王府护军及州兵乡勇出城对阵,竟一战而胜,驱逐了流贼。

他眼看着王城被炸,不由得急怒火起,麒麟服大袍一摆道:“建奴欺我太甚!殿下,武侯曾言:‘才弱敌强,惟坐待亡,孰与伐之?’与其在此处坐困愁城,不如拼死击退鞑子!待事不可为时,臣已身死,便教世子藏匿百姓家,伺机而走吧。”

说罢俞起蛟死死攥着手中的朝笏,扬长走出宫去。

便在俞起蛟朝着端礼门大步迈去之际,端礼门外那门正太监,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身后是两名蓬头垢面一身粗布麻衣外裹着铁甲,身上尽是血污的守城兵士,他们抬着个粗布担架跟在后面,上面似乎躺的有人。

朱以派和群臣正错愕间,只见那青袍门正太监不慎跌倒,连滚带爬赶到朱以派身前慌道:“殿下!六...六爷!六爷不听劝阻,非要上翁城城楼察看鞑子的敌情,谁料那大炮把城门楼儿给轰塌了!把六爷给埋了,将士们拼死才抢救出来啊!”

朱以派一惊非小失口叫道:“以海?!唉!这不是添乱吗!快抬进西三所,叫太医来瞧瞧!”朱以派赶到担架旁,只见担架上那人发髻散乱满脸都是炭黑,身着藏蓝的云肩罩甲,头脸歪向一侧昏迷不醒,正是自己庶出的六弟朱以海。

不由得怒道:“过了二十岁的人了,大敌攻城正急,真是胡闹!快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