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她听到声响,立刻睁开了眼睛。

即便此时已是深夜,肌肉记忆也在起作用,卡门·巴尔德斯轻巧地从她的小单人床上爬起来。耳边传来熟悉而刺耳的叫喊声。

她踮着脚,避开满地玩具,来到小卧室的房门前。

又是一声尖叫。

妈妈[1]

这样的叫喊和吵闹已是家常便饭。卡门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她就能预知。如果妈妈和爸爸在喝东西——喝那种东西——就是个不好的兆头。那就意味着他们正在发生变化,变得更刻薄、更阴暗,变成另外的人。每当这时,她就会迅速洗漱完毕,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在漆黑中寻求相对安全。

但她也知道,黑暗能给她的庇护十分有限。黑夜虽然能将她藏在身后,却无法让她的父母安静下来。她知道,叫喊声终将响起。卡门只是祈祷自己能沉沉睡去,不要被吵醒。

她缓缓迈着步子,来到老地方坐下。他们一家住在迈阿密郊外一间紧凑的三居室小房子里。房间虽然有些破旧,却温馨舒适。这是她的家。卡门喜欢这个地方,她在这里感到安全——大多数时候如此。

她扶着仿木纹楼梯栏杆的立柱,望向下面的小客厅。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照着她的父母。喊叫声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卡门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至少她的父亲从未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抽泣。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克拉拉?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父亲那蹩脚的英语让卡门吃了一惊。她的父母平常都是用西班牙语交流。那是他们的语言,他们天然的沟通方式。英语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是差事,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段。听着自己古巴裔的父亲不自然地说着英语——而且还是边哭边说——卡门感觉有点蒙,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快站起来,佩佩,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跟我说话,我的天哪。”卡门的母亲咬牙切齿。听得出,她在强忍心中的怒火。

父亲又啜泣起来,那痛苦的哭号让卡门愈发感到晕眩和惊惶。她感觉脚下的地板开始摇晃。她的世界似乎变得摇摇欲坠。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红着脸,强忍着。她自知终究还是忍不住抽噎,眼泪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父母为何变成了这样?她怎样做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和母亲四目相对——母亲的眼里原本满是怒火,但看到她之后眼神立马柔和了起来,目光中流露出惊讶和惭愧。这一切情绪的变化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卡门想要藏起来,但已经太迟。母亲已经看到她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退了回去。她听到母亲慢慢靠近楼梯的脚步声,甚至可以感觉到母亲抬头望向她刚才的位置。

小卡门,你在干什么?”母亲问道。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自然,明显是努力不想让卡门听出来她喝了太多那种东西,假装自己还是白天那个正常的妈妈。“已经很晚了,我的女儿……

卡门没有应声。她转动小小的身体,背对着哭泣的父亲,慢慢地爬回她的房间。

卡门已经为这样的夜晚做好了准备。如同今晚,在让她感到无依无靠、缺乏安全的黑暗时刻,她会回想起更美好、更温暖的时光。与爸爸一起步行去药店,她的小手抓着他的大手,他身上的汗味和古龙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熟悉的舒服的感觉。他那疲惫的身影为他的“小公主”顶住门,筋疲力尽的脸上露出微笑。

他们不会走太远。通常情况下,他们来药店不是为了买药,而是直奔杂志架,穿过各种杂志和平装书,来到一个装满图画书的旋转金属架前。它们看起来那么鲜艳诱人,几乎是轻声召唤着卡门一点点靠近。有闪电侠的红、白、黄,有美国队长充满爱国元素的装备,有蝇人的暗绿和暗黄配色、昆虫外形的制服,还有暮光侠的灰色、红色与黑色。

这是他们的仪式,他们特别的惯例。爸爸会和她一起走过去,然后她会退后一步看着他转动架子,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一摞摞正在旋转的漫画书。他会抓起一两本,展示给卡门看,然后简单地描述一下。

“蝙蝠侠力大无穷,也非常聪明,小卡门”,或者“美国队长是个好人,为人正直”。

然后他们会走到收银台前。她的父亲每次都会像机械设定一样告诉她,当他作为一个古巴移民带着妻女来到美国时,就是通过漫画学会了英语。从超人、蓝甲虫、火星猎人或自由联盟的冒险故事中了解了他们现在称之为家的这个国家。卡门会点头微笑。她已经熟知这个故事。但她爱这个男人——善良而坚强,会犯错但总是在努力变得更好。

当卡门像一只试图不发出声响而挤过篱笆的猫一样四肢着地爬上楼梯时,她不禁回想起那些时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安全之处,她需要用自己创造的披风掩盖自己、隐藏自己。只有在她狭小的房间里,在那个堆满了漫画书、素描和点子的空间里,她才会觉得安全。

为了生存,她必须成为另一个人。

注释:

[1]原文为西班牙语。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