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漫天,寒风凛冽,透着刺骨的冰冷。
一红一白两匹骏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在暴风雪中驰骋自如,长鬃飞扬。
只是,这两匹马拉着的竟然是一辆……囚车?
囚车里是一青年男子,闭眼靠坐着。
他头发凌乱,满身血迹。大雪纷飞的冬日,囚车四面漏风,那人只穿着一身极为单薄的囚衣,陷在半尺高的干草里,没有一丝精气神,看着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
而驾车的人裹在厚厚的灰色斗篷里,大半张脸藏在毛茸茸的衣领兜帽中,只露出一双杏眼,辨不出男女。
那人坐得端正,对议论纷纷的人群视而不见,专心驱赶着马往城门口去。
有想要上前的,被那人冷冽的眼神淡淡扫过,不免心头一跳,全然不敢直视,又默默退了回去。
眼看就要到城门口了,突然有人高声喊:“囚车里的便是林远!”手里的烂菜叶便扔了出去。
有一就有二,不过片刻,刚刚还瑟缩不已的围观者沸腾起来,烂菜叶、臭鸡蛋、地上的泥巴……有什么就扔什么。
然而,被扔的两人都没有丝毫反应。
虽然两人形容狼狈,但对百姓的举动始终视而不见,只兀自艰难前行。
忽然,驾车那人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整个人凌空而起,动作敏捷地将从不同方向飞来的三支冷箭牢牢握在手中。
杀气腾腾地环顾四周。
仅停顿片刻,那人再次出手,毫不迟疑地从人群中揪出两个男子,随手扔在囚车前。
就在周围人都呆愣不已时,从远处驶来一队禁军,一边拼命往城门口赶,一边高声喊着:“全都住手,不得无礼,那是寻阳郡主殿下。”
郡……郡……郡主?
百姓们面面相觑,有聪明的急忙行礼,很快城门口就跪倒一片。
他们只听说今日打了败仗的罪人要进城,哪里想到押囚的是一位郡主。
只是,这是哪个府上的郡主啊?
没听说京中哪位郡主随手就能拎起两个八尺的昂扬大汉啊。
百姓静默下来,囚车边上的两人呻吟声便格外明显。原来看似随意的一扔,二人竟是被掼到地上折了双腿。
这会儿两条腿形成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让人心惊肉跳。还跪在地上的百姓,两腿忍不住发凉。
纪安宁心火难平,从车上跳了下来,对着两人就挥起拳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后,纪安宁吩咐道:“把这两个刺客绑起来,正好一会儿送刑部。”
禁军侍卫看着浑身脏兮兮的纪安宁,赶忙应好。
拉囚车的两匹马是十分罕见的良驹,也是纪、林二人在北地的坐骑,脾气大得厉害,也完全不受大雪泥泞的影响。
其他马匹不敢靠近,速度也及不上,禁军才被远远落在后头,紧赶慢赶,还是出了这样的纰漏。
前来接应的刑部侍卫躲在城门口看热闹,这会儿见情况不太对,才疾步上前。
但负责押送的禁军没给他们机会,手脚麻利地将两个刺客捆了起来。
半边脸埋在泥泞雪地中的刺客对视一眼,他们这会儿腿疼,脸疼,心更疼。
他们确实是来杀人的,冷箭是瞄着林远心口扔的,但凡纪安宁动作稍慢一下,林远这会儿应该已经死透了。
但他们只各自射了一箭,郡主手中的第三支箭是打哪来的?
纪安宁径直越过众人走向囚车,单薄瘦弱的青年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神情莫测,似乎是在看跪了一地的百姓,又似乎谁也没看。
纪安宁蹙眉,该晕过去的人醒这么早做什么,一天天的尽给她增加难度。
寒风袭来,林远轻声咳了两下,还沉浸在尸山血海的惨痛记忆中,看到纪安宁朝他走来,瞬间回过神,脖颈处若有似无的酸痛让他顾不上伤春悲秋。
已然放弃抵抗的林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痛快“晕”了过去。
纪安宁顿了顿,虽然林远很识相,但她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说晕过去那就是晕过去,不能骗人。
她避开在场人的视线,右手微微使劲,在他颈部敲了一下。
林远晕了。
纪安宁带着“受到惊吓昏过去”的林远和刺客向城中驰去,全然不管跪了一地的百姓。
今年八月,北方边境遭遇匈奴突袭。
明威将军林远率先锋军迎敌,表面上因其轻敌冒进,使得五千轻骑兵陷入敌人包围,最后几乎全军覆没。
这十数年来最大的伤亡,致使整个北地军心大乱。
危急时刻,幸亏北地统帅辅国大将军纪彦力挽狂澜,方才力保北地平安。
然此一战,朝廷军队损失共计数万,极为惨重。朝堂哗然,皇上震怒。
于是,身负重伤的明威将军刚从阎王手里逃出来,就被皇上下令押往京城,着三司严审。
半年前,他还是被人交口称道的少年英雄。时移世易,如今他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一场胜负论英雄,跪在这里的人,似乎完全不记得,囚车里的人曾数次率兵击退匈奴。
朝廷尚未定他的罪,这些人愤怒得也太早了。
物伤其类,将来会不会有一日,这样的情形也发生在纪家?
纪安宁的心情不是太好。
——
“大人,城门口出了意外,有人刺杀林远,被寻阳郡主抓获,正在往这儿来,马上就要到了。”刑部侍卫惊慌失措地回禀。
李忠一愣。
谁?寻阳郡主,这是哪位?
一旁的下属提醒道:“寻阳郡主纪安宁,纪彦的女儿。”
李忠眉头拧起来。
林远此战败得匪夷所思,虽然匈奴来势汹汹,但林远也是一位战功卓越的悍将。
然此次面对强敌,却如同失智一般。因此有“心思通透”的朝臣怀疑他有通敌之嫌,皇上才会那般震怒。
刑部尚书李忠并不认为这是个多复杂的案子。
别说一个从四品的驻边将军,就是林远他爹,那位凭着战功封了爵位却无任何实权的顺昌伯,扔到京城里都听不见响。
林远押至京城前,北地驻军统帅纪彦接连上了四道折子为其求情,言明这场战争背后另有隐情,非林远贪功冒进之过,更无可能是所谓通敌。
只是嫌疑之人已经战死,线索中断,希望皇上能宽容些时间,让他查明真相。
随着纪彦的大胜,皇上对林远吃了败仗的愤怒早没有当初那么重了。收到纪彦的折子后,虽仍命人将林远押回京城,却下令不得继续拷打林家人。
所以,林远未必没有活路。
只是太多贵人想要林远死了,他也没有办法。
听说伤得不轻,一路上苟延残喘的人,进了刑部大牢,他就不相信撬不开嘴,得不到想要的证供。
李忠做这个从二品的刑部尚书足足十三年了,太久了,实在让人厌倦。
没想到他以为的简单之事,竟会突生波澜。
纪安宁不只是纪彦的女儿,她的母亲文宣公主出身安乐王府,那可是比纪家还要大的依仗啊。
昔日的安乐王世子自幼就与皇上关系极好,后来一场刺杀,更是为了保护皇上而舍身成仁。
皇上登基之时,偌大的一个安乐王府,只剩下一个外嫁的女儿。有心施恩的皇上破例加封其为文宣公主,她的女儿也水涨船高,被封为寻阳郡主。
这么多年过去,皇上待文宣公主的情分依旧要比旁人厚重些。年节的赏赐,始终是宗亲中的头一份。
这才是让李忠心有顾忌的地方,不过,也没有太大问题,谨慎些就好。
寻阳郡主多年前就随纪彦待在北地,始终没有回来过。
现在又为何回来?
纪彦这么重视林远?
李忠嗤笑,纪彦亲自上折子都未能改变皇上的追究之意,难道以为他的女儿能办到?
笑话!
要知道皇上对任何人的恩宠,其实都是很有限的。
“郡主到了就请进来,林远直接收监就行。”李忠心神已定,全然不在意。
等在刑部大门外的纪安宁坐在马车里,抱着点心匣子正吃得开心,点心是早一步进城的侍卫长纪申特意买回来的。
纪安宁满足得摇头晃脑,还是京城的点心好吃啊。
听到通传,纪安宁手疾眼快地将最后两块点心扔进嘴里,拿帕子擦擦嘴,轻盈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纪安宁指了指囚车里的林远,对刑部侍卫道:“刚刚有人要行刺,为安全起见,我要带他一起。”
“郡主,这……怕是于理不合……”
侍卫的话还没说完,就看纪安宁随意伸手一捏,看似很结实的囚车栅栏就碎成了几节。
紧接着后边冲出两个亲卫,将昏迷不醒的林远放在担架上,抬着就往刑部大堂走。
纪安宁紧随其后。
躲过一劫的禁军见人进了刑部,也一溜烟回去交差了。
独留无人理会的刑部侍卫在风中凌乱,对着两匹桀骜不驯的骏马和一辆碎成渣渣的囚车。
刑部大堂上,林远的担架放在正中,后头是两个捆得严严实实血丝糊拉的刺客,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
纪安宁脏兮兮又臭烘烘的灰色斗篷被随手扔在一旁,她身着灰色骑马装,足蹬鹿皮小靴,英姿飒爽,端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小口饮茶。
刚才着急吃点心,略微有些噎得慌,这茶上得正正好。
吃饱喝足的纪安宁满足地舒了口气,跟刑部尚书李忠好声好气地商量起来。
“我来就两件事,一是报案,有人要杀我,凶手给你抓住了。二来,我想办个取保候审,大人也看见了,我未婚夫虽是重犯,但身体不好,受不得任何惊吓,需要大夫时时刻刻盯着。”
李忠瞠目结舌。
未婚夫?这又是谁!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