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半晌,躺在床上的陆简总觉得十分不自在。
平时一年到头总在忙碌,从小到大没怎么休息过,总想着有几天能好好休息休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在床上悠哉悠哉躺上一天,不为口粮发愁,也不去担心其他事情。
可是如今真真正正可以好好休息休息,倒觉得如芒在背,躺不下去了。
陆简慢慢悠悠坐起,把破烂的衣裳换下来,拖着身子进了铺子,开始捶打一块铁胚。
在没生意的时候,每天要捶打铁胚一千下,这是在入门时师傅给他定的规矩。
孩童时期捶打几下就已经浑身无力,第二天睡醒两条胳膊更是酸痛得厉害,总觉得捶上一千下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累了痛了,他便忍着,忍着忍着,也就能做到了。
现在这一千下对陆简而言已经成了习惯,若是哪天没有做,反而会觉得少了些什么,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叮叮当当,不多时额头便有汗珠滴落下来。
“这里可是薛师傅的铺子?”
陆简的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声音轻柔,又带着些许疲惫。
陆简抹了把额头转过身去,一名少女灰头土脸,身上的黑色衣裳沾满尘土,长发披在右肩,一双眼睛灵动活泼,身材匀称,不似镇子里大户人家小姐们的纤细,也没有妇人们的丰腴,腰佩着两把白色剑鞘的长剑,剑鞘之上点缀着一抹绿色,此时正站在门口单手扶着剑柄。
没有见过,又是一个外乡人。
难能可贵的是,少女眼神清澈,陆简曾经见过那么多人眼睛里的鄙夷、不屑以及轻蔑,到了少女这里通通都不见了。
他觉得她的眼神就像小镇凝霜河里的溪水,清澈见底,干净得看不到一点杂质。
少年郎的脑子木了一下,就这样怔怔出神。
“请问这里是薛师傅的铺子吗?”少女拱手作揖。
陆简猛然间惊醒过来,察觉到自己的失礼,脸红着冲少女点了点头,“薛师傅刚刚出去了,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我是他徒弟,姑娘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师傅回来以后我可以帮你转达。”
少女轻声道:“不必了,我初到此地没有落脚之处,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在这里等薛师傅回来。”
陆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默默转过身去准备继续捶打那块铁坯。
身后又传来少女的一声轻唤。
“小兄弟,能否借我一盆水,行路匆忙,脸上沾了许多灰尘,既然我有求于薛师傅,这样灰头土脸见他总是觉得不太合适。”
陆简眨了眨眼,去后院打来一盆凉水。
少女洗去脸上的奔波,用布条扎起一根马尾,尘土之下是一张白皙的脸蛋,摆出一个笑容,起身看向陆简:“多谢。”
陆简的目光对上少女的视线,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杨在新说他在宋先生那里看到一本书,书上说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杨在新叽里呱啦说了半天,陆简还是没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最后给杨在新憋得脸通红,回了一句说了你也不明白!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今天以前,少年一直都不明白那个问题。
他现在懂了。
少年脸上出现了一个朴实的笑容。
“怎么了,我脸上哪里没有洗干净吗?”少女不解。
“你……很好看!”
少年挠了挠头,支支吾吾,稍显羞涩。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柔声道:“我叫程小雪,出生那天天降大雪,但当时的节气是小雪,爹娘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我叫陆简,我不知道我出生那天有没有下雪。”
听了陆简的话,少女笑得更加开心了。
笑着笑着,程小雪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面色忽然凝重起来,沉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得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陆简闻言,自然知道她说的就是给自己引来许多麻烦的三枚厌胜钱,迟迟没有动静,良久才缓缓开口:“程姑娘……也想要吗?”
程小雪声音清脆:“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本姑娘向来如此。”
陆简皱起眉头,面带疑惑。
这种说辞,对于一个没有上过书塾的少年来说,自然是听不懂的。
“程姑娘……我……我没读过书。”
程小雪嘟起嘴巴,想了一会,换了个更加简单易懂的说辞:“抢来的偷来的骗来的东西,本姑娘都不喜欢。”
没等陆简讲话,程小雪继续说道:“那东西是你的,怎样处置如何保管都是你的事情,但我想多一句嘴,不要总是带在身上,最好在家里或者找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存放起来。这些天会有很多很多人涌入小镇,若是被他们感受到你这东西的存在,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它,到时候就是危及身家性命的大事了。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机缘之争,你死我活。”
早上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见识了几个不怀好意的外乡人,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陆简自然明白程小雪说的都是真的。
陆简傻傻一笑,脱口而出:“你是个好人。”
程小雪闻言,双手环胸,换了个姿势站在陆简面前,一本正经道:“不要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你就不怕我先这样对你示好,然后用一些下作手段把东西从你那里抢过来?”
少年信心十足道:“不怕。”
“你我只在这里有一面之缘,就能如此笃定?”
少年点了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程小雪看向陆简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好奇。
少年憨笑着:“眼睛,你的眼睛和他们不一样,很干净。”
陆简并不像书塾的宋先生一样阅人无数,也没有邱老道那样察言观色的本领,但他就是能从少女的眼睛里感受到她的真诚。
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莫名其妙到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一种毫无缘由的自信,而这种自信毋庸置疑。
哪怕他们只是萍水相逢。
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人可以毫无缘由的相信。
说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