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想等待着我的不幸吗?

下午三点了,雷普利才吃上今天的第一口饭。

一小时前他饿的饥肠辘辘,现在却饿过头了,看着眼前的黄油炒蛋,勉强扒拉几口进嘴里。

咀嚼的空隙,抬头看见墙壁上的画。

杂乱无比的线条,想要把他的卧室撕裂的感觉。

这副画挂在了卧室墙壁的正中央。

画的右下角,有一小串英文字母。

Picasso。

雷普利盯着它,这是他唯一的财产。

是能把半个城市买下来的财产。

除此之外,他只剩十七个鸡蛋,一个月内到期的卧室。

哦,对,还有一个新的身份,独立电影导演。

一个月前,在威尼斯前往英格兰的航线上,途径亚得里亚海域,突然的心绞痛让他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是纽约。

三十多年后的纽约。

1999

最初来到三十年后的纽约,他是绝望的。

因为这个时代,银行的取款方式已经变了。

不再需要签名来验证身份,而是通过银行卡和那种叫做自动取款机的新玩意了。

签名已经不再是取款的方式。

这也意味着,模仿签名,饰演支票真实所有者的天赋,也变得一无是处。

这是他的天赋,就这样被时代碾压过去。

他是雷普利,是饰演的高手,诈骗的天才。

每当他发起行动,他要调查清楚受害者,特征,性格,职业,家庭,言语措辞,衣着打扮。

做完了这一切,用他高超的揣摩人物的本领,走到银行柜台。

带着善意的笑容,看着银行柜台女士。

“你好,我是约翰,我要兑现这张支票,如果我的妻子打电话询问情况,告诉她滚远点。”

“你好,我是罗伯特,我需要兑现这张支票,麻烦快一点,我的膝盖站不了太久,你们银行为什么不给顾客安装椅子?”

“你好,我是理查德,我要兑换这张,顺便说一下,你可真漂亮。”

这是谋生的手段,也是他的艺术。

是艺术。

靠着这样的艺术,生活很美好。

在一次过火的艺术中,他还收获了一张毕加索的真迹,当时他不清楚价值几何,只是收起来这张画。

直到今天,他突然来到了三十多年后的纽约。

连他的毕加索真迹,都一同来到。

替代了一个原本存在的雷普利,再一次地扮演别人的角色。

这一次,长相都一模一样,不需要他费尽心思用胡子,墨镜,帽子掩饰。

如此奇妙的事。

奇妙到雷普利不想去深思为什么。

让最初绝望的他,找回生活希望的。

就是现在的身份。

导演。

这种艺术,和他的天赋具有共鸣。

他知道一个人物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有什么样的细节,什么样的心思,他知道怎么饰演。

而此刻,新的身份,使他从饰演者转变为操纵者。

他的艺术,得到了延续。

雷普利沉思着。

面前的黄油炒蛋在空气中逐渐冷却,动物油脂慢慢凝固。

这时敲门声响起。

下一刻,詹姆斯就进来了。

“月光剧场给回复了,大致意思是拒绝了,他们不看好你的电影。”詹姆斯脱下大衣,小心翼翼挂在衣架上,确认不会倒,才把目光转向雷普利。

雷普利只是淡淡咀嚼着鸡蛋。

詹姆斯本来期待着失望,懊恼的表情,这样他可以开心的说一句:早跟你说过了吧,这样不行的。

但雷普利没有任何表情,沉稳地令人不安。

他和雷普利是大学室友,都是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的导演系学生。

不过有一点不同,詹姆斯搞电影是爱好,电影搞不成了,就回科罗拉多州继承家业。

矿场,好几代的家族产业。

和1914年路德洛大屠杀的矿场是邻居。

他也确定自己搞不成了,才华有限。

真的有限。

而雷普利是头铁。

詹姆斯很了解雷普利,包括家世,据他所知,雷普利还有未偿还完的大学贷款,有找不到的生物学父亲,在零售店当售货员的母亲。

以这样的家世一头闯进电影行业。

花五年时间,和无数贷款,拍出他的处女作。

比1914年赤手空拳面对矿场主枪弹的工人还头铁。

坦白地讲,詹姆斯非常好奇雷普利会有什么下场。

这也是他每天都来找雷普利的原因,期待着有一天敲门声没有回应,然后发现他悬挂在这间小小卧室内。

他就可以抱着雷普利的尸体嚎啕大哭,边哭边骂这该死的美国梦,这该死的纽约。

他觉得这样的事情很快会发生。

近一个月来,雷普利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沉闷。

原因显而易见,雷普利自从大学毕业以来,就全身心的投入电影制作当中。

五年后的今天,终于拍摄出了他的处女作。

《疯狂鸟人》。

名字很怪,内容也很怪。

詹姆斯觉得很难看。

最终下场也是显而易见的失败。

自从拍摄完毕,纽约大大小小的影院全部拒绝,没一个愿意点映。

“雷普利,听到了吗?”

“雷普利?”

终于,雷普利抬起了目光,盯住了詹姆斯的面庞。

这让詹姆斯突然的发怵。

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这家伙该不会死前想拉个垫背的吧?

不行,我不能再这么刺激他了。

詹姆斯清了清嗓子,“你别灰心,这只是月光剧院的回复,还有别的地方我们可以去问。”

“影院不行,还有许多独立电影节,我们可以去找机会,这年头独立电影节可是越来越多了。”

“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我认识不少电影节的人。”

而雷普利似乎没听到,他只是缓慢起身,走到詹姆斯面前,手里面还握着刚刚吃饭的叉子。

银亮的叉子,带着点寒光,慢慢逼近,詹姆斯有点惊恐了,往后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撞到了衣架,本就羸弱的衣架,直接倒地,连带着他的大衣。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电影?”雷普利的眼神平淡,语气也平淡。

狭小的卧室,雷普利的双眼,饶有趣味的盯着他,像是盯着一条垂死的鱼。

“是想等待着我的不幸吗?”雷普利轻声说道。

詹姆斯心脏骤然闪跳一下。

这是他最深层的想法,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

雷普利继续说道:

“至于为什么,是你已经发现,你无法在这个行业立足,你的平庸有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三百多个同级生的见证,恐怕你对自己已经失望了。”

”不,不……是这样。”詹姆斯想连忙否认。

他没有否认第一句话,但他的平庸被指认出来的那一刻,却是想极力的闪躲。

“而一个对自己失望的人,还如此地兴奋,那必然因为周遭有更不幸的人,我就是那个更不幸的人。”

“你对我的热心,你对我的帮助,是观看我的悲剧的门票,不然你无法心安理得在某一天,推开我的门,看到期待已久的一幕,也就是我挂在了这间卧室。”

“你需要我的失败,这让你对自己不那么失望。”

“你还需要掩饰你渴望我的失败,起码不能成为推动我崩溃的那个人,所以你帮助我。”

“对吗?詹姆斯?”

“一个需要别人失败的失败者。

一个需要观看悲剧,但不能制造悲剧的自以为道德圆满的观众。”

“最后再为我流下眼泪,得到自我感动。”

“我说的对吗,詹姆斯?”

雷普利手里的叉子握的越来越紧,言语像是一个一个飞机,偷袭了珍珠湾。

詹姆斯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瞳孔开始放大,雷普利的每一句话都揭露他的真实面目。

无比的清晰精准。

为什么自己被看的如此透彻?

什么时候,雷普利的双眼,像是手术刀一样精准?

“我,我……”

“我……”

詹姆斯说不出来话,急促的像是被偷了家的松鼠。

“哈哈哈。”

雷普利突然开始大笑,这让詹姆斯快要原地爆炸。

“我是开玩笑的。”

“我们是大学室友,互帮互助才是原因。”

“对吗?詹姆斯?”

“对,对!是的!互帮互助!”

詹姆斯找到了稻草,并很感激对方扔了这么一根稻草。

这也正是雷普利的目的。

这样的一根稻草会让对方感激,感激之余会有愧疚,那么就可以借着这点愧疚,去支使他为自己做事。

雷普利把叉子往桌上一扔,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

随着这声音,詹姆斯悬着的的心也放了下来。

“那就再帮我个忙,帮我找个买家。”

“啊?”

詹姆斯很疑惑,买家,什么买家?

狭小的卧室内,雷普利一步步走到毕加索的画前。

抽象的线条悬挂在发黄的墙壁上,映入他的眼帘。

他忍不住伸手触摸,想要感受这线条。

“给这幅画找一个买家。”他缓慢地说出这句话,心中带着一点微痛。

他看着画中的线条,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其中的美。

而一旁的詹姆斯愣了,这幅画他之前就注意到了。

看起来狗屁不通的画。

原本他以为是有人长了正方形屁股,然后坐在画布上,来回变换姿势,就这样画出来的画。

在一个月前,这幅画突然悬挂在墙上,和这间杂乱的卧室配合的很好。

“这……这是什么画?很值钱吗?”

“对,你帮我找个买家,非同寻常的买家。”

“值……值多少钱?五百美金?一千美金?”詹姆斯顶着极限的想象力开出报价。

“不……不,要远比这多得多……。”雷普利地手指轻轻地触摸着画。

疯了……大抵是疯了……,詹姆斯心想。

但他可不敢说什么话,他害怕被一眼看透。

“我有个叔叔,人也在纽约,他对收藏画作很感兴趣,要不联系一下他?”詹姆斯想了想说道。

雷普利眉毛跳动了一下,转头看着詹姆斯,轻微地点了下头。

詹姆斯松了一口气,准备离开,心里万分急切地想要离开。

”等下。”雷普利又叫住了他。

詹姆斯心里咯噔一下。

雷普利慢慢走向他,每一步都沉稳至极,像是高档皮鞋的声音。

三步之内,雷普利走到了他的面前。

詹姆斯左顾右盼,但逃不掉他的目光,迫不得已,他看着雷普利的眸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肃穆之气。

有一种才华在瞳孔中流淌。

他开始真正怀疑自己。

难不成疯狂鸟人是杰作?只是别人不懂?

“跟你的叔叔说,是毕加索的画。”

“啊,什……什么?”

雷普利再一次重复,吐字无比清晰。

“跟你的叔叔说,是毕加索的画。”

“是,毕,加,索。”

“Picas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