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总说我溺爱女儿媛媛,一气之下,我办了个养孩子比赛。
同一时空不同年代,她养我,我养媛媛。
哪个孩子成长得最健康,哪个赢。
我知道我妈一定会输。
因为现在的我,就是由于从小母爱缺失,导致心里千疮百孔。
我的目的不为赢,为的是审判我妈。
我想要让她抱着对我的愧疚,内疚地过完余生。
1
凌晨一点。
女儿媛媛想吃蛋糕。
我开车跑遍整座城市为她买来,只为让她不留遗憾。
她在幼儿园扒了同桌女孩的裙子,我拿钱息事宁人,不让她道歉。
只为让她知道,我是她永远的守护神,我在就没人欺负得了她。
媛媛玩平板,不愿意换新鞋,我跪在地上脱去她的脏鞋亲手给她换。
就是为了不扫她的兴。
我妈总说我溺爱孩子。
可她不知道,我这是在养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她对我关心缺失,导致我自卑敏感又拧巴,渴望人爱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可却不懂人情不会讨好,落人口舌。
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出门走路不够落落大方,目光不知如何安放。
我不想媛媛步我后程,所以拼命对她好。
我妈看不下去,没收媛媛的平板,夺过我手中的碗筷,让媛媛自己吃饭。
「她已经五岁了,有一天独立吃过饭吗?」
「你像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开始学做饭了。」
不说还好,一说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那是没得选。」
「我长这么大,你没给我扎过一次头发,送我上过一次学。」
「我学做饭是因为不做就要挨饿。」
不止是挨饿,下雨天我是没有妈妈接放学,自己淋雨回家的。
没有工作赚到钱之前,我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来的。
甚至在十岁之前,我一直在穿开裆裤。
因为没有妈妈缝。
我妈的存在,只是让我有了母亲,我却感受不到一点母爱。
我妈长久沉默。
「可那又怎么了?你现在还不是健健康康长大了?」
健康只是表面,我心里早已千疮百孔。
于是我决定借用科学家老公的最新研究,办一场养孩子比赛。
同一时空不同年代,我妈养我,我养媛媛。
就比谁养大的孩子最健康。
而我妈的结局,必输。
2
比赛开始。
时间来到隆冬的凌晨四点。
我妈性子很倔,常常是不允许别人质疑她任何。
想到她会输,我激动到睡不着。
又想到媛媛想吃母鸡汤面条,于是起来给她做。
我妈从来没给我做过早饭。
甚至会因为我赖床用十多厘米粗的扫帚将我打得皮开肉绽。
至今心理有阴影。
熬汤的间隙我想去嘲讽我妈,发现她不在。
门外有人敲门,我爸喝得酩酊大醉,缩在温暖的被窝不肯起。
门外人大喊:「一块疤,你老婆开车掉河里了,快去救她。」
我爸耷拉下眼皮,转个身继续睡觉。
我妈怎么会掉河里?
我跟着门外的人跑到河边,我妈刚被救上来。
全身都是湿的,整个人冻得青紫。
可她跺了跺脚,咬牙转身,赤着脚,踩着冰块往河里走。
脚掌温度残留黏住冰块,她像鸭子一样弯着膝盖踩着脚蹼,一点点往薄冰边缘走去。
渐渐的,脚掌没了温度,她又开始打滑,一出溜再次摔进河里。
她回头是因为三轮车还在河里。
她要去捞。
这是她养活我们全家的家伙事。
我记起来,我妈嫁给我爸是被迫。
为了不嫁,她跳过荷花池,舔过吐在地上的唾沫,最后还是被塞上了婚车。
新婚当晚,独守空房。
我爸和初恋情人在台球厅打球。
我妈拿着刀,在我爸脸上砍了一刀,留下一块疤。
我爸用台球棍打断我妈一只胳膊,我妈再也没穿过短袖。
这是我爸外号的由来,也成为两人隔阂的开始。
回忆结束。
我妈再次被人捞上来。
三轮车被淹没在河里,打捞得等到天亮。
那一车货完完全全被泡发不能要了。
由于我们身处两个年代,我只能看到她,不能为她做任何。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梗着脖子抹泪回家。
换了衣服,她想进被窝取暖,我爸一个转身将所有被子裹走。
我妈脾气上头,抄起扫帚打我爸。
边打边诉苦。
「我两点开车去进货,天那么黑,路那么滑,冻得哆哆嗦嗦开车回来,现在好了,货没了,你还……」
我妈气愤地说了很多,然后被我爸一拳打倒在地。
扫帚裂了,我妈眼睛肿了。
她跑去院子外的墙脚哭。
背影孱弱,好像一块堆在墙边的纸板。
外面开始下雪,一开始她只是白了头发,后来被雪覆盖成雪人。
刺骨的北风呼啸,裹挟着她的哭声刮向广袤的田野。
好像女鬼在哭泣。
这个声音,我多次在深夜听过。
我妈一直哭到七点,我该起床上学了。
我妈用冻僵的嘴唇喊我几遍,我一直没动静。
她扶着墙,拿着扫帚进屋,一棍子打在被子上。
扫帚本来就是断的,她的手是僵的,力气自然不大。
可在我的记忆里,她打了我很久,打得很疼,疼到心里的创伤一直没有愈合。
原来没有。
3
可再怎么样她也不能打我。
就像媛媛再怎么无理取闹,我也没有责备过她。
就连她说不想上学,我也只会立刻给老师请假,带她去游乐园散心。
顺便带上我妈。
我妈一边穿鞋,一边抱怨我任性,胡乱给孩子请假。
「哪像那时候,你忘了带书,街上生意那么忙,我都得给你送过去。」
有吗?
我忘了。
记忆里我妈对我的学习一直不闻不问。
最关心我的一次,还是因为跳广场舞和班主任相遇。
班主任提了嘴我最近学习成绩下降,她觉得丢面子,回家后打了我两巴掌,并且撕了我藏在枕头下的小说书。
「你说那次?」
「那次是你爸请一群狐朋狗友回家喝酒,我心烦出去跳舞,听说你成绩下降,还在试卷上签假名字骗老师,回家又发现你不开灯打着手电筒缩在被窝看小说。」
「多伤眼睛,你说该打不该打?」
媛媛在后座鹦鹉学话:「该打。」
我开车没说话。
不服输,提议再次开启比赛。
媛媛想吃炸鸡,我带她去买,尽可能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不像你,做的晚餐永远只有猪脑面条。」
「就为了图懒省事。」
我妈笑着没说话。
媛媛玩旋转木马,我举着冰淇淋在台下,用手机给她拍照记录。
等她下来,抱着她,往下一个项目走去。
转头看见我妈推着大大的三轮往修理厂去。
右手使劲,左手不能动,用来擦汗。
路过学校,她踩着砖块往教室里探头,看到我在背书,嘴角扬起一点微笑。
再接着,邻居王叔跑来报信。
我爸赌钱,赌场被警察围住,他为了逃跑,从围墙跳下来,摔断了腿。
「钱呢?」
我妈只着急这一点。
我爸裹着石膏,躺在病床上吐云吐雾。
「找警察要去。」
我爸不工作,我妈摆摊几年才好不容易攒下万把块钱。
顷刻间没了。
「阿霞要练字,还要买毛笔和墨水,这些钱总还有吧?」
我爸掐灭烟头,随手一弹。
翻了个身,将头缩在被子里。
「说了找警察要。」
两颗比黄豆还大的眼泪滑过脸颊,在棉衣被烫出的洞上转了个圈,滴在烟蒂上。
烟蒂冒出一丝烟,然后熄灭。
我妈抹干泪,将车推去修理厂后回家拿铁楸去河里捞货。
没捞上来,她脚一滑,受伤的左胳膊摔在块尖石头上。
咯嘣一声,我妈疼得扬起脸哀嚎,脖子上青筋暴起。
她回家随手拿布缠住胳膊,冒着雪去杀猪场。
「听说吃这个补脑子。」
她蹲在砍猪头的人旁边,堆着讨好的笑脸,主动找天聊。
那人叼着烟,白了她一眼,故意提起我爸的伤。
调侃似的又提起我爸我妈新婚之夜的闹剧。
「前两天我还看见一块疤和那个谁,两人一块往南边去了。」
杀猪场里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
眼泪只在眼里转了一圈,被我妈生生逼下去。
她笑着接受所有不怀好意,拎着猪脑袋回家。
用一只右手切葱花、姜丝,下油煎猪脑,浇上热水,水开下面条。
饭刚好,我刚好到家。
头顶雪花,垮着脸:
「妈,你为什么不去接我放学?」
4
我呆呆地放下媛媛,置身于我妈的世界。
看到小时候的我,赌气地将猪脑往我爸的碗里夹。
我爸吃完饭,嘴一抹,跳脚往床上去。
我妈让他起床,换被单。
他不耐烦,一拳又在我妈眼窝上留下一片青紫。
我妈越反击,被打得越狠。
她用一只手胡乱地抓挠我爸的脸,最后被掐住脖子,快要窒息,我爸才松开手。
她又跑到院脚去哭,捂着嘴,肩膀颤抖。
哭完又抹干泪,给我换床单。
床单的拉链坏了,她用针缝。
可她的左手坏了,配合不了,针脚歪歪扭扭像只蜈蚣。
我冷漠地趴在床上嘲笑:「丑死了。」
「以后别给我缝衣服,同学看到会笑死。」
我妈手一抖,指心被扎出个洞,渗出血,自这后再没给我缝过衣服。
我不敢想,她当时的心又该有多痛。
只是年幼的我依稀在梦里又听到了女鬼哭泣。
第二天,我妈手上陪嫁的金镯子不见了。
三轮车倒是回到院子里。
可我爸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我妈去买猪脑,他们说看到我爸跟初恋一瘸一拐地跑了。
我妈不信,晚上回到家,果真看到我爸抱着两箱啤酒,拎着卤菜,带着一群朋友回到家。
抽烟,喝酒,嬉闹,吹牛。
看到我妈手上的猪脑,我爸叫嚷着让她把猪脑红烧,再多道下酒菜。
我笑嘻嘻附和,伸手刚够到一只鸡翅膀,被我爸打手推到一边。
「你怎么这么馋?」
「去去去,女孩不允许上桌,回屋写作业去。」
写着写着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找不到我爸了。
他们说我爸被朋友撺掇,真的找初恋私奔去了。
至此我再没有见过我爸。
我怨恨我妈。
怪她像个怨妇,脾气凶,嘴巴毒,天天没事找事,所以爸爸才会跑。
我妈拿扫帚打我,打得我满院子跑。
越打我,我越恨她。
写日记时骂她是毒妇,和她没有共同话语,真想换个妈妈。
隔壁婶子来串门,举着我的日记大声读。
周围的邻居都在笑。
包括我也是。
只有我妈捂着嘴,痛苦地扒在门边呕吐。
邻居说她怀孕了,三个月。
可我爸跑了。
那天她头一次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饿着肚子,从橱柜中翻出一块土豆,削皮,还是切得像手指那么粗,开火,浇油,倒土豆,加上醋和盐巴,用铲子翻啊翻。
我端去给我妈吃,她看着炒糊的土豆出神,递给我十块钱,让我去街里买农药。
我忘记我有没有去,依稀记得这个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
他们围着我妈,给她灌肥皂水、盐水,或者是其它东西。
然后我妈在床上躺了很久,瘦了很多,小肚子也平了。
再然后我书桌上多了一些学习用品。
我妈换了份工作,夏天卖凉菜,冬天卖炸货。
依旧从来不去接我放学。
只是家里的灯越亮越早。
隔着窗户,依稀能看到个人影用一只胳膊往灶里添柴……
5
「妈妈,你怎么哭了?」
媛媛踮起脚,给我擦眼泪。
我软着脚,眼泪不停,依旧沉浸在我妈的世界。
凌晨两点起床,烧水、烫菜、拌菜。
一切就绪,边把菜往车子上端边喊我起床。
上午在集市卖菜,十二点收摊、做饭,一点钟开着三轮赶往县城进货。
下午四点,回家,刷盆洗碗收拾家务,顺带纵容任性的我一遍又一遍哭喊着找我爸。
偶尔,她也会歇一天不摆摊,去学校参加家长会,听我在台上朗读优秀作文——《我的好爸爸》。
再后来我为了逃离她,去到外省上大学。
我指责她从不给我打电话,从不嘘寒问暖。
可当我拿着她的钱在学校肆意挥霍的背后是她无数次被欺负。
别人可以在超出规定范围的街道摆摊,她不可以。
邻居馋狗肉,舍不得自家养大的狗,当着我妈的面将我家养了两年的狗打死。
最后扔给我妈一张狗皮。
我妈分身乏术,家里的地只荒了一年,就被隔壁田的主人霸占。
我妈无处说理,我也无法体谅她的难处。
一到雨天,她的膝盖就疼得睡不着。
她经常做噩梦,无数次含着眼泪从睡梦中惊醒。
橱窗里新颖漂亮的裙子,可胳膊上的伤让她作罢。
她想去理发店将早早白了的头发染黑,还要忍受我的冷眼嘲讽。
「一把年纪了,臭美什么?难不成想给我找个后爸?」
我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这么混蛋?
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打完我后知后觉,找到我妈,提出结束比赛。
「怎么不比了?媛媛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出结果。」
我没回答,我在好奇。
我妈的小时候是怎样度过的。
我让老公发明新实验,送我去到我妈的小时候。
我想养小时候的我妈,给予她一丝温暖。
可小时候的妈妈与我想象中的,却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