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妖王丛季

落日熔金，暮云舒卷于天际，妖界长久以来盘旋着的紫云也因着十里迢迢的流彩华灯而染上了艳丽绯色。历江城与人界相近，故而不免染上些人界的习俗。正值上元佳节，历江城各街巷也纷纷挂上与人界相似的花灯来，语笑喧阗，一改平日肃杀的冷寂。

可城主沈无垠虽由人间而来，却不大爱沾染这些与人间相关之事，反而是纵身一跃，手持酒盏独坐于城楼，遥遥望着灯火阑珊的街巷，鼎沸的喧闹似是与他隔了个无形的屏障般地渺远疏离。

一轮猩红血月高悬于他身后，映照着他孤寂身影，猎猎朔风扬起衣袂翩迁。沈无垠凝神于一处繁华，拧眉抿唇似是浸入往日旧忆。

他与何悯，先前便是在人界的花灯节上定了情。

少女映着葳蕤灯火而绯红的脸似乎近在眼前，又恍若隔世。她一双泠泠如秋水的眼地是不加掩藏的欢欣与爱慕，单是如此便令他无限贪恋眷怀。

“沈大人怎的在此独酌啊？”

沈无垠闻声回神，却也不曾抬眸，只是闷然送了口烈酒入喉，唇腔间漾开的辛辣之味他早习以为常，反而激得他灵台清明了不少，一扫与旧忆共生的阴霾。

那男子身着鸦青大氅，殊丽容色比那轮曈曈血月更蛊惑人心。男子并不拘束，一撩衣袍在他身旁坐下，解下腰间悬挂着的酒壶，却未饮，而是先递到沈无垠眼下，“尝尝？”

沈无垠偏头睨了他伸来的酒壶，唇角微勾，也不推辞，毫不犹疑地便饮了一口壶中清酒，入喉清冽，而后便是悠然桂香，仿若有平复人心的魔力，濯而不烈，倒不似他先前的那些极易生醉的椒浆烈酒。

“新酿的？”

“如何？”丛季扬眉看向他，并未错过沈无垠眼底掠过的那抹惊艳，眉间顿时染上自得之色，好似这酒是出自自己的手笔般，“这可是谌师的得意之作，说是特意去人界寻来的秋桂所酿，特意要献给我尝尝。”

沈无垠可不信他这所谓的说辞，那谌师的原型是只堕了妖道的丹顶鹤，素来清傲淡漠，不喜奉承谄媚之事，只专心制酒，又怎会如他所说一般亲自献上美酒？沈无垠淡淡乜了他一眼便毫不留情地道破了天机，“是你从他后院里偷挖出来的吧。”

见被拆穿，丛季倒也不恼，扬颈便饮下大半壶，美其名曰是要在谌师觉察前先销毁了证物。任谁也想不到，这般不羁放浪之辈便是威慑妖界的妖王丛季。

沈无垠熟知丛季的品性，见他如此也只是失笑地摇了摇头，转瞬复而沉浸于无边消沉之中。对方虽是有些没心没肺，却也觉察出好友此刻心绪的低沉，斟酌了片刻还是启了唇。

“你那日说要去人界寻仇，可有结果？”

提及此事，沈无垠素来冷然的面色有了些许松动的裂痕，丛季竟从中探得抹难见的脆弱与挣扎来。

他凝眸于远处千灯繁光，此刻妖族处处皆在庆贺喧闹的花灯节，可漫天而来的孤寂陡生，如藤蔓般紧紧缚着他，锐利尖刺缠绕皮肉，他分明已尝过千遍万遍的噬心之苦，又怎会惧怕？然甫一对上她澄澈清明眸子里昭然的陌生，沈无垠的一切理智骤然散尽，好似他前几百年所承受的苦难与痛楚皆是一场笑话。

“我舍不得杀她。”

丛季闻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可见着沈无垠染上醉意的眸已然被落寞之感侵占，他也不好多言，只得在心底暗骂这让妖境十城之主沈无垠魂牵梦萦的人。论妖界任何一只妖见到他此刻的模样都会讶异，素来嗜血无情的沈城主竟也有如此动容伤怀一面。

想来那时沈无垠初入妖境，正逢妖界换主，动荡难安之际。机缘巧合之下，他从叛军手底救下了了被仇敌暗害、正奄奄一息待死的丛季，后者以妖境十城为筹，要他助自己夺回妖王之位。彼时沈无垠出逃寻阑山，正是满腔的仇恨与难抑制的魔气无处可发泄，于是以一己之力屠杀妖族叛军中的一支精锐，就此名慑妖界，也与丛季结为生死至交，替他守着妖境与人世交界的十城。

丛季犹记得当年的沈无垠，胜雪的白发如瀑，凌厉绝情的双眸染上嗜血的红，所到之处皆被灼成烈烈火海，连他腰间悬着的那把断剑也被付之一炬。是以他从未使剑，却单凭空拳便能招招制胜。怒意勃发时聚起的灵力汹涌滔天，随之卷起的黑云能将数十座城吞没殆尽。

这般可怖的力量，若是不能为己所用，显然是一大威胁，所幸沈无垠志不在妖界之主。

无人知晓这尊杀神原是正派名门的大师兄。

也无人知晓他当年是如何撑着一口仅存的气息从万丈深渊中爬出。

如何悯所言，青合宗大师兄沈无垠已然身殒，现在的他，是妖境十城之主沈无垠。

正邪从未共生。

沈无垠定定地眺着那轮血月，发白的指节紧攥酒壶，拧起的眉下，一对已然染血的眸覆上稀薄的水雾。

“我不会杀她，我要看着她一步一步如我这般，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妖界，磐清宫。

“回尊上，属下确实探得这谌氏皇族有一秘宝，只是对此记载并不多，属下不敢确定其是否是尊上要寻的秘宝。”一身着绛红的妖使半跪于阶下，先前丛季得知开启千魔阵的秘宝就藏于人间，于是便命自己前去探查，果不其然探得了一些消息。

丛季慵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铺就的虎皮一路蜿蜒至台阶下，泣血般殷红的珊瑚上坠着状如拳大的东海鲛珠，散着幽幽光晕。

与沈无垠分别之后他便回了寝宫，正逢自己遣去人界的妖使回来复命，此刻他的醉意已全然消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形似核桃的骨雕，懒洋洋地抬眸望向垂首跪于阶下的妖族部下，如恶蟒般幽深的碧瞳里是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

“你去告诉梵妖，这秘宝，我丛季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