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合宗

青合宗落于青合山巅,是以因此而得名。

周遭层云叠影,渺渺如烟海,远离世俗纷扰,属实是个修道成仙的宝地。

一外院弟子正于山门外洒扫,忽闻虚空之中风声猎猎,荡开清寂的云烟。他停了手中动作,抬眸极力眺向远处,便见着一女一男御剑破风而来。

正是何悯与秦时徵二人。

“见过何师姐、秦师兄。”

那弟子毕恭毕敬地躬着身执了一礼,二人淡淡颔首,便抬步往宗里而去。路过那弟子身边之际,何悯忽地心神微动,陡然偏头掠去一眼,只见那弟子依旧低眉顺眼,看不出任何异样。她指尖一旋以灵力探之,可对方也只是个练气初阶,灵田也是纯净,全然是初入门的状态,属实算不得什么威胁。

她疑心是自己近来心神不宁而有些风声鹤唳了,轻轻摇了摇头便跟随秦时徵一同踏入宗门。

便也未曾见得那弟子原本澄澈懵懂的眸被一缕混沌黑气染得浑浊。

那弟子定定地看着相携而去的二人背影,唇畔噙着难言的怪笑。

“你灵脉凝滞,故而灵气顺行难畅。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且先去灵泉里泡上几日修养修养便是了。若是激起先前的旧疾,你再来寻我。”定虚剑尊收回虚虚搭在何悯腕间经脉的两指,素来冷静自持的脸依旧是古井无波,而何悯闻言也只是眼睫颤了颤,应了声“好”便也不再多言,垂着眸心思百转千回,似乎早已习惯自己的灵脉脆弱之事。

可剑尊毕竟教导她多年,也知她在人界遇上了沈无垠,心中必定藏着些疑虑,若未得开解只怕作茧自缚。定虚暗叹二人之间藕断丝连的孽缘,盘着菩提的手却是一顿,骤然开口,语气比方才更温和了些,带着些循循善诱和悠悠喟叹,“你想问师尊些什么便问罢。”

何悯抿了抿唇,她是心中有惑,惑沈无垠无端的恨,惑自己丢失的与沈无垠相关的记忆,更惑自己为何修为停滞百年难以精进。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她素来勤勉,自入宗之后便昼夜不息地挥剑诵诀,不时便到后山灵泉处练功,将厚厚一本云归剑谱烂熟于心。虽说天份不及沈无垠,却也宗门大会上一举夺筹,与其并称青合宗双杰,名扬修仙界。

可自三百年前她于灵泉中转醒后,修为也似被无形屏障所缚,任凭她在秘境里斩杀多少妖兽、在梅树下挥多少次剑也无法得以突破。

虽她生性沉稳,也难免有些气恼。只觉自己犹如笼中困兽,何况前几日更遭了沈无垠千钧般的压制,徒然无功的挣扎之下更是使她气馁。她并非好胜之辈,只是那徒劳困顿之感她不愿再忍受。

如此郁郁不得解之下则更难以突破境界。

她的眸光轻轻落在腰间青胥,它似是已然沉寂了许久。脑际骤然浮现她于桃林斩一树落花之景,矫若游龙,剑影凌空翩然影。她恍若能体悟到当日人剑合一,灵气顺行无阻的畅然恣意,是今时凝滞沉重不可比拟的。

她何尝不想回到过去意气风发时?

何悯眸色一沉,素来平静的眸陡然漾起波澜。

几经挣扎后何悯才终是抬眸定定地望向面前如竹影萧萧的青袍男子,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自她入宗拜入他门下以来,定虚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千年不改。她有时会陡然腾生一个念头,定虚好似长久地守在青合宗的匪石,近乎是永恒的存在。

也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她似乎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他,相信他扫去她那段记忆的用意。

她不想打破这份安然,这般也许就很好。

何悯弯眸,笑意清浅,指尖笃定地握上青胥的剑柄,上头缀着的,是秦时徵学了许久才编好的绳结,系以千年温玉,透着自殿外映照而来的日光,莹然清越,温融色暖。在无数个独自练剑的夜晚,这枚玉络便是这般默然地伴着她。

“沈无垠,究竟是何人?”

定虚如有所料,眸内一抹了然转瞬即逝,他的指尖轻轻扣弄盘在手上的那串湛绿菩提,缓缓启唇,语气里是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叹惋与怀念。

“他是你们这代弟子里天分最出众拔萃的那一个。”定虚目光投掷殿外渺渺诸山,青白的云岚如烟如尘,聚散不定,他好似又见到当日那个在宗门试炼大会上一举击败上届魁首的桀骜少年。剑气凌厉,直指碧空,一招飞鹄剑法比他当年更加翩然不羁,无疑是试炼场上最瞩目的明珠。

只是如今,明珠蒙尘,少年不再。

“后来他堕了魔,未免他作乱于世,你以全身灵力为注与他殊死一战,也因此役经脉寸断,沉睡了百年。”堪堪数语便勾画出当时的惨境,明明为同门师兄妹,却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不免令人唏嘘。定虚说罢,也有几分不忍地闭了闭眼,纵然他对世事再漠然,可这毕竟是自己亲力教导的弟子,旧事再现,怎能不伤怀惋惜。

何悯眼前竟浮现烈火灼原,她将青胥猛然刺入沈无垠的胸腔之间,溅在脸上的温热,不知是血还是泪。

识海骤然混沌,她不敢再细想,紧咬下唇试图以疼痛换得灵台清明。

为何会是我?

何悯不解,方欲开口问询,可又觉不大妥当。匡扶正义,斩妖除恶,本就是正道所为。

不是她,也会有旁人。

“原是如此。阿悯明白了。”她轻轻点了头,与昔日同门为敌,确实不算是什么好回忆。

二人踏出洞府,一路垂眸无言地并肩走着,路过梅园之际秦时徵忽地驻足,抬手折下一支凝着溶溶春雪的晚梅,惊起落雪簌簌。此刻正值初春,暗香浮动,独占暄妍。他凝着手中玉琢般的梅枝,鼻尖微动轻嗅幽然冷香,状若无意地启了唇,“你总是不愿折梅,还爱说我残忍。”

“万事万物诸有其法,阿悯也只是遵循天道。”何悯知他话外之意,凝眸于细韧褐枝上缀着的淡粉疏花,日光融融,透过罅隙映照于她渺弥的眼波之中,光华流转更甚此景三分。

他知她个性如此,便也不再坚持,只是用温热大掌紧紧裹住她些许冰凉的指尖,对上她有些讶异的眼,秦时徵凤眸定定,攥着她的手又紧了些,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何悯也不挣开,仍由他牵着自己缓缓踱回洞府。

初春料峭寒风过,惊起一树落花纷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