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35.醉生梦死(下)

女孩儿带着雷蒙德穿越了大半个“野营地”,终于在一处简易的帐篷前停下脚步。

说是“帐篷”,其实就是用捡来的纸箱和防水篷布搭建的简易庇护所,要多简陋有多简陋,刮一场大风就能把这一切尽数毁灭。

但是对于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们来说,能有一个“相对隐私”的空间已经很不错了,总比那些睡在马路边上的人要好。

“他就在里面。”女孩儿指了指帐篷里,“至少刚才还在里面。”

“Okay,谢谢你。”雷蒙德摸出五十美元递到女孩儿的手心里,“这是答应好的酬劳,收着吧。”

“谢谢你,好心的先生。”

女孩儿微微一笑,转身准备离开。

“先别急着走,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帮我守在这里好吗?”雷蒙德笑着说道,“确保不会有闲人来偷听我们的谈话……当然,不是无偿的。”

一听不是无偿的,女孩儿露出惊喜的表情。

但是很快,惊喜的表情又变成了犹豫,她并不是很相信雷蒙德,或者说她并不相信有好事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可以吗?”

“当然可以!”雷蒙德摸了摸女孩儿脏兮兮的头发,“毕竟你一看就很可靠——那就拜托你啦。”

“好!”

听到女孩儿应下了自己的要求后,雷蒙德转身钻进了帐篷。

——女孩儿没说错,他要找的“滑头”此刻就在帐篷里。

只见他斜倚在加固过的纸箱上,面色红润,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左臂的袖子被挽了上去,露出长着不少汗毛的胳膊,再结合地上的针管和他小臂上的红色针眼来判断——这个混球嗨翻了。

“嘿,滑头!醒醒!”

雷蒙德在他面前拍了一下手,滑头立刻睁开了眼睛,“嗯!”了一声。

然而还没等雷蒙德说第二句话,他的眼皮又合上了,但也没有完全合上,露出一线眼白,看上去蛮吓人的。

“该死的家伙……”

雷蒙德咂了咂嘴。

他最讨厌应付这些瘾君子了,因为这帮人一旦磕嗨了,跟他说什么他都有可能不过脑子。

就像是对牛弹琴。

而雷蒙德显然没有耐心等他恢复意识,他要采取点儿极端手段才行。

于是他钻出帐篷:“嘿,孩子,能帮我拿点儿水来吗?”

“是喝的水吗?”

“收集起来的雨水也好,河水也好,是水就行。”

“我去找找看。”

乖巧的女孩儿立刻动身去找水了。

而雷蒙德则是钻回帐篷,从自己的西服口袋里摸出短款的丁腈手套戴好,然后开始翻找帐篷里的东西。

——虽说希望不大,但是如果能找到滑头的手机就再好不过了。

结果令他感到失望,帐篷里没有手机,滑头的身上也没有手机:要么是他自己主动丢掉了手机,以防有人找到他;要么是有人趁他磕嗨的时候摸进帐篷偷走了他的手机。

总而言之,雷蒙德没有找到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他甚至连钱包都没有发现,也没找到任何能够证明滑头真实身份的物件——他可以说在短短的三天之内就完全融入了这个该死的环境。

这件事情本身反倒引起了雷蒙德的兴趣。

要知道滑头在三天以前还是纽约俄罗斯黑手党的一员,被委以重任,以牧羊人的身份押送一车女孩儿从纽约赶赴芝加哥。然而冷藏车在半道落水,他却不知所踪,现在却被发现身处“流浪汉营地”,还磕大了……

——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会沦落至此?

雷蒙德多少对这些拼图中的空白部分感到好奇。

——也许他是被那个“Mini”给骗了,他背叛了他的组织,投效了Mini,并向此人泄露了冷藏车的行程,使得Mini可以在桥上设下圈套将冷藏车撞下桥。但是等他去见Mini的时候,Mini非但没有给他答应好的报酬,反而想要将他灭口!

他侥幸死里逃生,担心自己会被Mini找到,于是丢掉了自己的手机和钱包,打算彻底消失。

当然他也不可能回纽约去,因为他解释不了这件事情。

于是只好缩在这里醉生梦死……

当然这都是雷蒙德的猜测,实际情况如何,还是得等滑头自己开口。

“先生……我把水带来了……”

帐篷外面传来女孩儿的声音,于是雷蒙德撩开脏兮兮的“帘子”,发现少女正用瘦弱的双臂提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雷蒙德探出脖子一看,桶里装满浑浊的污水,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儿。

“这是从哪儿来的?”

“附近有个水沟……”少女实在提不动了,只好将水桶放在地下,累的直喘粗气,“不能用吗?”

“当然能用,我没那么讲究。”

说完,雷蒙德钻出帐篷,提起水桶:“你继续在那边守着吧,谢谢你。”

“没关系。”

少女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腰杆挺的笔直,就像一名正在站岗的士兵。

而雷蒙德则是提着水桶走进帐篷,然后直接对着滑头劈头盖脸的浇了下去。

滑头被浇了一个透心凉,立刻清醒了过来:“操他妈的!你他妈干什么!”

雷蒙德将铁桶丢在一边,先扇了滑头一巴掌,然后用力抓住他的下巴:“嘿!混蛋!看这儿!”

雷蒙德的另一只手拿着车钥匙在慢慢地在滑头面前左右摇晃,这一尖锐且带着些许反光的物体成功吸引了滑头的注意力,得以让他从内心的不安和混乱之中短暂的解脱出来,使自己回归现实世界。

见滑头的眼神聚焦了,雷蒙德收起车钥匙:“看清楚我是谁,滑头。”

滑头知道自己面前有一个男人,也知道是这个男人朝他浇了一桶水,但是他不觉得自己认识这个男人,又或许是自己忘记了?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完全没办法搞清现实的情况。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虽说滑头短暂的恢复了一些神志,但是他的语气依旧软绵无力,就好像是一时间忘记该怎么让声带发出声响一样。

“你是牧羊人,滑头,你把你的羊群放到哪儿去了?”

一听“羊群”,滑头逐渐涣散的瞳孔立刻重新聚焦,他满脸惊恐地盯着雷蒙德看:“你是谁?你要杀了我吗?”

“如果你老实回话,我就不杀你,但如果你对我有所隐瞒,或者是对我撒谎……”雷蒙德捡起滑头屁股边上的安瓿瓶和针管,将针头插进瓶中,汲取过量的液体,“你就会‘吸毒过量’,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识丧失、脉搏减弱、皮肤变色、恶心、呕吐、肌肉痉挛,然后呼吸终止……你会死在这个没有人在乎的粪坑里。”

雷蒙德的这番话,滑头至少有一半没听进去,但是他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不老实交代,他就会死。

滑头此时并没有处在“可以正常思考”的状态,虽然他不认识雷蒙德,但是他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威胁,意识本能地告诉他要在此人面前保护好自己,而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老实交代。

这就是他的大脑所认定的逻辑链。

——至于雷蒙德究竟是谁,又是代表谁来找他的,会不会食言,他完全没有考虑,他甚至都没有想到这些问题。

“我说、我说……别杀我……”

“很好——冷藏车为什么坠河,你为什么没在车上?”

“冷藏车坠河了……”滑头眨了眨眼睛,眼神有些游离。

雷蒙德立刻扇了他一耳光:“你为什么不在车上?”

“我……对,我不在车上……”

“Mini是不是找过你?”

“Mini是什么?”

雷蒙德咬了咬牙:“你还是去死吧。”

“不、不不不!”滑头连连摇头,“我不是……不是我干的……我是无辜的。”

——真他妈不容易,可算说了句人话。

雷蒙德心想。

——哪怕这并不是我想听到的。

“冷藏车坠河的时候,你人在哪儿?”

“我不在车上。”

“我他妈当然知道你不在车上,我问的是你人在哪儿?”

“我在……”滑头看了看雷蒙德手中的针头,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努力在一片混沌中搜索残存的记忆碎片。终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我在找人。”

“找人?”雷蒙德皱起眉头,“你在找谁?”

“好像是,一只羊走丢了……”滑头说完,连连点头,“对,对,一只羊走丢了,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找她……”

说完,滑头想要起身去找人,结果被雷蒙德一巴掌按在了原地:“你说有只羊走丢了?这怎么可能?冷藏车没有锁着吗?”

滑头思考了好久:“我记得……让我想想……对,她们有些人要去上厕所,我们在服务区停过车,我一直守在厕所门口,可是有一个人左等右等都没出来……没错,就是这样,她跳窗逃走了,我必须得找到她!”

雷蒙德再一次将滑头按回原地,从口袋里摸出塔季扬娜的照片:“逃走的女孩儿,是不是她?”

见滑头没反应,雷蒙德又给了他一耳光,然后拽住他的头发,拉近他的脑袋和照片之间的距离:“睁大狗眼好好看看,是不是她?”

滑头看了好半天,然后点点头:“对,没错,就是她!塔季扬娜……塔季扬娜!她是……特殊的羊,是芝加哥点名要的,所以我必须找到她,该死……我都干了什么!该死!该死!该死!我死定了!”

滑头突然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我把人弄丢了!我死定了!我死定了!”

这下子雷蒙德弄清楚了一件事情:塔季扬娜原本确实在那辆冷藏车里,她按理说会跟着这一批羊群一起前往芝加哥,可是半路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逃跑了,而作为牧羊人的滑头必须把她抓回来,所以也在半途下车。

因此,冷藏车坠河的时候,这两个人都不在车里。

当然,滑头在撒谎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以他目前话都说不利索的状态,雷蒙德很难想象他还能有脑容量和理智去编织谎言。

所以他更倾向于滑头是在说真话。

“三天时间,你都没有找到她的所在吗?”

滑头摇摇脑袋:“芝加哥这么大!我死定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把她找回来……我接到纽约那边的电话,质问我把羊群送到哪儿去了。她们不是我弄丢的,这真的不是我的错……我弄丢了货,他们肯定会来找我算账的!我死定了,死定了……”

滑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后脑去磕身后的纸箱,俨然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雷蒙德多少有些失望,他原本还指望滑头能带给他一些能够帮他找到塔季扬娜的线索呢:“有关塔季扬娜,你都查到了什么?至少你应该知道她可能跑去哪儿了吧?”

“她被人接走了。”

“你说什么?”

“她上了一辆车——我亲眼看见她上了一辆车,往芝加哥城内走的。”

“是辆什么车?车牌号是什么?”

“我不知道……”

“给我他妈好好想!”

“我真的不知道!”滑头喊道,“天太暗了……但是,也许是一辆雪佛兰科鲁兹。”

“车牌?”

“我不知道。”

“颜色?”

“红色,我记得是红色。”

“还有没有想到别的什么线索?比如说司机的长相?”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滑头快要崩溃了,他抱住自己的脑袋,整个人缩成一团,不停地摇头,“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情……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这次任务失败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第一次受此重任就把事情办砸了,他被无能感所吞噬;另一方面是这件事情给纽约的本家带来了很大的损失,他承担不了这个责任,所以才会自暴自弃地躲进流浪汉营地里醉生梦死。

雷蒙德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事情。

街头混混深入地下世界,发现这个世界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四处碰壁,心态崩掉,最后只能在毒品中寻找自我,泥足深陷,倾家荡产,一步一步混成拾荒者、流浪汉。

——历史就是个圈儿,一遍又一遍的表演轮回。

这个滑头就是个无名之辈,他被人坑了,在错误的时间被人委以错误的重任——如果塔季扬娜没有逃跑的话,如果他没有下车去追的话,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葬身河底。

或许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

所以他没有浪费时间安慰这个家伙。

“嘿!滑头,你听好。”雷蒙德将手中的针管放在滑头的脚边,“你的眼前有两条路,一条,你想办法振作起来,鼓起勇气在这个地方重新开始,纽约你肯定是回不去了,但是芝加哥有着无限可能,如果你能抓住一两个机会,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要么,你把针管里的东西打进身体,你就可以解脱了,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没有更多的痛苦——同样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你自己来选。”

说完,雷蒙德提着空桶走出帐篷,发现那个女孩儿依旧乖乖地站在原地,替他望风站岗。

原本僵硬的表情立刻变得柔和起来。

“真可靠。”雷蒙德摸出钱包,取出一张百元大钞,塞进女孩儿的手心,“这是给你的奖励,你做的不错。”

女孩儿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钱,表情有些犹豫:“我听到里面有些吵……没事吧?”

“Well,他没有你能干,也没有你坚强,就像一只小绵羊,”雷蒙德顿了一下,“而你是一只郊狼,你应该感到自豪。”

女孩儿微微地挺起胸脯,但说话时还是明显底气不足:“可这实在是太多了,先生……我基本没有帮上什么忙……”

看的出来,她有些不安。

或许是她觉得自己干了坏事。

这很正常。

凡事都有第一次。

“这是你应得的。”雷蒙德顿了一下,“啊对了,除此之外……这个给你。”

雷蒙德将一张名片递进女孩儿手中:“如果你遇到麻烦了,如果你需要帮助,用公共电话打这张卡片上的号码,会有人来帮你,明白了?”

女孩儿茫然地看了看名片上的那串数字,点了点头。

“这是你的第二次机会,比你手里的一百五十美元贵重多了,保存好,不要丢了,也不要给任何人。”

“我不明白,先生,这只是一张纸……为什么说它比钱贵重?”

“你早晚会明白的。”雷蒙德摘下手套,摸了摸少女毛茸茸的脑袋,“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别丢了,贴身放好。记住,不要给任何人,宁可撕了,也不要和任何人分享,因为这是独属于你的东西。”

女孩儿点了点头,将名片收进了另一个兜里。

“桶还给你,我要走了,乖乖听话。”

该做的做完,雷蒙德转身离开。

一直到雷蒙德的身影离开了视线范围,少女才回过神来,攥着手心里的钱,跑回了自己的“家”。

她的父亲此时正倒卧在帐篷里,像是喝醉了,身体软绵无力。

他看到少女回来了,眯起眼睛:“赚了多少?”

少女将手里的百元大钞递了出去。

男人伸出长满疮痕、部分溃烂的手臂,一把将钱夺走,仔细地看了看钞票上的图案,发现竟然是一张一百元美钞后咧嘴笑了,露出满口烂牙:“真不错,真不错。你干得好啊。”

他强行支撑起身体,向女孩儿伸出手:“遇到有钱人了?还有吗?”

少女缩了一下肩膀,乖乖地将另外五十美元递了出去。

“没了?”

少女连连摇头。

“真没了?”

“没了。”

“行吧。”男人将钱揣进了兜里,“一百五十也不少了……干的好。”

被父亲夸奖的女孩儿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波澜,她往帐篷的角落里一坐,抱住双腿,瑟缩起来。

而她的父亲摸出藏在旅行包里的装着白色粉末的小袋子,往自己的手背上倒了一些,然后猛地一闻。

“啊……”

少女见到自己的父亲把头往后一仰,意识到他已经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了,于是低下头,闭上了双眼。

——夜晚重归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