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儿时之我

“妈,还要多久才到呀?”

“快了,前面过了这段田口就到了。”

“妈,小月说城里的棒棒糖可甜可香了,我也要。”

“小树乖,等咱一会儿进了城,妈就给你买。”

……

二八大杠吃力地行走在乡间小道上,刚刚下过雨,泥泞的路面坑坑洼洼的,每颠一回,女人的心便要紧一分。

迷蒙的水气将女人的头面润得潮哒哒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混了汗气或泪意,总觉得眼角有根筋抽着,怎么也揪不平。

“卖糖球喽,又大又甜的糖球……”

刚刚进城便听见商贩的叫卖声,女人一怔,从前多少次从这儿经过也没留意,今儿这商贩的叫卖声怎么越听越令人心烦意乱呢。

不等蜷坐在单杠上的小家伙开口,女人直接停在了糖货铺跟前。

“老板,这糖球咋卖嘛。”

小男孩儿微眯着的眼睛顿时泛了光,盯着琳琅满目的糖货怎么也移不开眼。

“糖画儿的两块,彩虹棒棒糖一块五,这种山楂糖球球一块钱一串儿……”

老板热情地介绍了一遍,女人的脸色却越来越沉。

“想吃吗?”

低头看向正啧着小嘴的儿子,女人抬手在孩子头上揉了揉。

小家伙极懂事,他知道妈妈一个人养着自己不容易,平时买一块儿豆腐都要犹豫好半天,别提这么贵的糖球球了。

咽了咽口水,朝糖货铺里瞥了一眼,终究还是摇摇头。

“等妈妈赚了钱再给小树买。”

奶里奶气的声音又甜又暖的,听在女人的心里却好似一把尖刀。

“妈妈有钱,妈妈今天就给小树买。”

掩下眼角的湿意,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手帕里包着零零碎碎的纸币,也不晓得存放了多久了,竟有些犯了黄。

“老板,我要一个彩虹糖,一个糖球球。”女人咬咬牙,从手心里拣出两张一块的,又拎出来一张五毛的。

“好嘞,要不要再来个糖画儿?我这糖画的手艺可是祖传的,画啥像啥,逼真得很嘞。”

不等女人说话,小家伙抢先开了口:“不要不要,糖画太贵了,等我以后赚了大钱,我给妈妈买。”

“呦,这小子孝顺,大妹子你好福气嘞。”

女人心一紧,不停地念叨着:以后啊,以后在哪儿呢。

“想要哪个糖画儿?你挑一个,让糖爷爷给你画。”

“真的吗?可以再要一个吗?”大大的眼睛却写满了疑问,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勒令女人的心疼了又疼。

“当然可以了,只要小树喜欢,妈妈都给买。”

“真的吗真的吗”?小家伙几乎要跳起来,“那我要孙悟空,抓妖怪打坏人,那样的话就没人敢欺负小树跟妈妈了。”

女人再也止不住泪意,想着小树这孩子也可怜,从小就没了爸,想着自己带着他改嫁个好人家,总也能混个温饱,不曾想二婚又嫁了个酒鬼,每天都喝得人五人六的,回来就开始发酒疯不是打就是骂。

当官的老子不如讨饭的娘,本想着有自己在,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委屈了,可是这命运呐,又哪是她一个女人家能左右的呢。

“你这是胃癌,晚期——”

白大褂的声音有如晴天霹雳,一下子砸在了女人的心坎儿上。

当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头一回想到了“死”,可是死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要是死了,儿子还那么小,可怎么活。

“我,我还能活,活多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

她只记得就连医生也哽咽了。

“你这个病拖太久了,可能,可能只有两…一个多月了。”

她从医生的眼睛里看到了终结,或许就连这“一个多月”也是医生为了宽慰她故意说久了。

“好喽,孙悟空画好喽,给,千万拿好喽,可别掉喽。”

老板笑眯眯的样子,看得人心里头暖呼呼的,陈小树小心翼翼地接过山楂糖球球添一口,果真是又香又甜,比上树现掏的蜂窝窝还要甜几分。

女人瞧着儿子心满意足的表情,也勾起了嘴角,又从层层包叠的手帕里拈出两张纸票子递给了老板,心事重重地又骑上二八大杠上了路。

“一会儿到了学校,要听老师话。”

“嗯。”

“要跟小朋友们友好相处,可不能再淘气任性了。”

“嗯嗯。”

女人一字一句地叮嘱着,小男孩儿一口一个山楂球,不停地点着头。

“不要太想妈妈,等妈妈忙好了,就,就去接你回家。”

这回小男孩儿却没应,舔了舔嘴边残留的糖丝,扬起小脸问:“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忙好?”

女人怔忡几分,强忍着苦涩笑了笑:“很快的,等小树把糖糖都吃完了,妈妈就来了。”

小男孩儿若有所思,慢悠悠地将糖画儿跟彩虹糖又装进纸袋子里:“这些小树不吃了,小树要等妈妈来接我的时候一起吃。”

女人瞥过脸去,蹬着自行车的双腿越来越使不上力气。

“妈妈你看,前面就是学校吗?比村头大队的房子还要大些哩。”

女人抬头,深深地凝视门头上的“孤儿院”几个字,心头一哽,迟疑了几面才点头,将车子在门边停好了,才将孩子从前杠上抱下来。

铁门裂开了一条缝,从里面出来一个人。

来人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黑色的西装裤笔挺有型,脚上蹬了一双方口皮鞋,头发低低地在脑后绾成一个发包,显得整个人又温柔又沉稳。

“方院,周校长,我们来晚了。”女人觉着不太好意思,不自在地扯了个笑意。

姓方的女人看看躲在妈妈身后的孩子,抬眼问:“就是这孩子吧,这么瘦这么小一个,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不不不,周校长,您无论如何也要收下这孩子,等,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儿,我,我就来接他。”

小家伙从没见妈妈这么为难过,心间涌出一阵酸楚。

谨小慎微地从女人身后钻出来,扯了扯周校长的衣角:“校长阿姨,我会听话,会跟小朋友们友好相处,我一定不给学校添麻烦。”

小小的身板儿,大大的真诚,谁瞧了不心疼呢。

女人趁机将包着现今的手帕往周校长裤子口袋里塞:“这些钱周校长先手下,剩下的,等我,等我下次,下次来再补上。”

哽咽的声音早就暴露了女人此时的心情,然而谁也没能察觉,就连周校长也只当是当妈的对孩子不舍得。

“好吧,我就暂时帮你照顾几天,只是我们院儿里也有规定……”

“明白明白”,女人打断了周校长的话,满眼满脸都显露着感激,“我都明白的。”

陈小树已经不记得妈妈最后又叮嘱过什么了,只反反复复还是那几句,要乖要听话,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不能任性不能不懂事。

插在床头的糖画儿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透明糖纸包着的彩虹糖还算完好。

“等我把糖糖都舔完了,妈妈就回来了。”

陈小树记起了妈妈的话,于是每天都拆开糖纸舔一口,他也不敢一下子全部吃完了,他还要等妈妈回来,跟妈妈一起吃。

盛夏眼看着就要过去,天儿转眼就凉了,周院长每回看着衣衫单薄的陈小树,都要摇头叹气,这天找来了几件灯芯绒外衣,虽然打了好几个补丁,虽然穿在陈小树身上又肥又长,可总算不会瑟瑟发抖了。

“谢谢校长阿姨,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看着孩子清澈的目光,周院长也茫然。

这天睁开眼睛发现床头的彩虹糖不见了,陈小树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见,突然窗外的声音传过来。

“哎,你们想不想吃糖呀?我的糖可好看了,跟彩虹一样呢。”

“我要。”

“我要。”

“我也要。”

……

领头的孩子一看就比其他孩子大一些,身子也壮实,手里举着残缺不全的彩虹糖跟一群小家伙逗着乐。

陈小树趴在窗口,一看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彩虹糖,捏紧了小拳头想也不想就冲出去。

“还给我,这彩虹糖是我的。”

“怎么就是你的了?你喊一声,它能答应么?”

“就是我的,是我妈妈给我买的,还给我。”陈小树跳起来也够不着。

“这里的孩子都是没爹没妈的,你说是你妈妈买的,分明就是在说谎。”

“说谎,说谎……”

“没妈的孩子……”

其他孩子也跟着领头大孩子后头起哄。

“你们骗人,我有妈,我妈送我来学校学本事的,等她忙好了,她就来接我的。”

陈小树小脸争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去抢彩虹糖。

“什么学校呐,什么学本领呐,这里是孤儿院,这里的孩子都是爹妈不要的野孩子。”

陈小树并不信,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领头的大孩子头上砸去。

大孩子的额头破了,立刻涌出好多好多的血,红彤彤地糊了一脸。

“哇,快去找周院长,陈木头杀人啦……”

孩子们一哄而散,有的跑回了房间,有的则炸呼呼地跑去找周院长。

陈小树也后怕,却还是趁机将彩虹糖抢过来。

大孩子捂着脑袋也不服输,一脚踢在陈小树的后背上,陈小树身板儿极单薄,直直地摔了个狗吃屎,嘴里的牙齿也摔断了,满嘴都是腥红的热血。

可是陈小树却不觉着疼,只呆呆地看着手里摔碎了的彩虹糖默默流着泪。

周院长赶来了,看着眼前全都满脸血的孩子,一时间火气上涌,直接给两人关进了后院的暗室内。

陈小树头一回被关到这里来,心里头怕极了,他想妈妈,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

“你妈妈不会来了,她把你送这儿来,就是不要你了。”

“你闭嘴,你妈妈才不要你,我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她一定会来接我的。”

大孩子“嘿嘿”冷笑,想着早几年的时候他也一直等着妈妈来接他回家呢,可是现如今……

早就不等了。

“你想不想出去?想不想回家找你妈?”

陈小树捏着稀碎的彩虹糖,弱小又无助地点点头。

大孩子一脸坏笑,捡起一根铁丝熟练地撬开门上的大头锁,四下张望几下并没有人,才招呼陈小树跟上去,穿过后院的木头门往后山跑。

陈小树一心想着要回家,回家找妈妈,跟着大孩子跑了一路早已气喘吁吁,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重心不稳指甲栽下去,等他晕乎乎地反应过来,已经掉进一个深坑里了。

“哈哈哈,木头就是木头,也太好骗了。”大孩子大笑着探出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土坑里的陈小树。

“你,你快拉我上去,这里,这里好黑好黑,我害怕。”

“拉你上来?你想多了吧,谁叫你拿石头砸我的?我宋仁俊可不是好欺负的,你就在这儿待着吧,仔细别给野狼吃掉了。”说着朝坑里撒了一泡尿,全都淋在了陈小树的头上脸上身子上。

宋仁俊就这么走了,就这么留陈小树一个人,外边儿果然传来了野狼的嘶嚎声,陈小树害怕极了,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就那么等啊等。

天亮了,他试着往上爬,他也不记得反反复复多少次,终究他用光了所有力气,天也一下子黑透了。

陈小树又冷又饿,半夜里迷迷糊糊舔了舔旁边枯叶上残留的露水,天又亮了,然后又黑,睡梦中他好像听见了狗叫声,然后周院长的声音也荡过来。

“小树?小树你醒醒,你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爸爸?在陈小树的印象里,他是没有爸爸的,只有个成天只知道喝酒的继父,喝醉了就只会打妈妈。

等他再一次醒过来居然真的在家里了,只是不一样的是,这天家里来了好多人,堂屋里简易地摆着一张破门扳,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蒙着脸,穿着暗红色的新衣服,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好像是睡着了。

“妈,妈妈——”他试着喊了两声。

所有人都扭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却又谁也没在意。

继父嘴里叼着烟,手里也没停下搓麻将。

“你妈死了,啥也没给老子留下,就留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死了?妈死了?陈小树不相信,满屋子里找,最后才看向堂屋里躺在门板上的人。

小小的手将女人脸上的白布掀开,熟悉的脸庞瞬间刻进来眼帘,他从没见妈妈这么苍白过,才一个多月没见呢,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了一幅骨架子。

他在家里待了三天,继父说没钱操办丧事,找了张草席胡乱将人裹了埋在了后山。

当天下午继父又给陈小树送到了“学校”,这回陈小树什么也没说,见到周院长,他也没再喊她“校长阿姨”,而是跟其他孩子一样,恭恭敬敬喊了声“周院长”。

从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后山,每天都要顺着自己绑好的绳子下到困了自己好几天的土坑里,有时候一待就待到后半夜。

那天他半夜给那宋仁俊喊醒,眨巴着眼睛说:“仁俊哥,我们和好吧。”

宋仁俊当头就给了他两脑瓜崩,转身又要睡过去。

“仁俊哥,我今天在后山抓了只野鸡,就我俩吃,别给其他人晓得了。”

“野鸡?哪儿呢?”

“就在后山,我带你去。”

这回的陈小树比上回跟在宋仁俊后头的时候可灵活了太多,一路小跑,时不时还停下来等等宋仁俊。

“小木头你慢点儿,野,野鸡在哪儿呢?”宋仁俊喘着粗气,索性停了下来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陈小树指了指不远处被倒挂在树枝上的一只野鸡,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仁俊哥快来呀,野鸡就在那儿,我都已经烤好了,可肥了呢。”

孤儿院的伙食别提有多难吃了,宋仁俊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荤腥了。

眼珠子一直,直直地跑过去,脚下一空,身子也一软,就跟当年小树一样,毫无征兆地就掉进了土坑里。

土坑明显被人挖深过,几乎比宋仁俊高出了一大半还不止,宋仁俊跌跌撞撞爬起来冲着外头嚷。

“臭木头,你居然敢阴我?快拉我上去,不然的话,有你好果子吃。”

陈小树慢悠悠地在土坑边上蹲下来,手里把玩着那只烤好的鸡。

“那年如果不是你,或许我还能见我妈最后一面,只可惜……”

宋仁俊从没见过如此阴冷的陈小树,心头一颤,争辩着说:“可,可惜什么?你妈是得了癌症死的,跟我可没关系。”

“闭嘴,你给我闭嘴。”陈小树抓起一把臭泥便朝宋仁俊脸上丢过去。

“烂木头,当初要不是我告诉周院长你困在这儿,你怕是那会儿就死了。”

“是啊,陈小树已经死了,陈小树早死了,嘿嘿,嘿嘿嘿。”陈小树冷笑,那笑声诡异地就像是深夜坟地里的秃鹰。

“说什么傻话呢?小树,陈小树不是活生生地在这儿嘛。”宋仁俊是真怕了,试着想要爬上来。

可是这土坑又陡又滑,任他怎么使劲儿也白费。

陈小树将烤鸡扔下来,又将珍藏了好多年的彩虹糖一并丢下去,转身搬了块大石头将坑口封死了,最后才两手一撮掸了掸灰尘。

“陈小树死了,现在的我,叫陈泽田。”

1988年春,桐乡孤儿院两名幼童失踪,其中宋仁俊时年十一岁,陈小树只有七岁,其余十三名幼童被政府安置到县里的孤儿院,桐乡孤儿院就此宣布倒闭。

陈小树终究没能迎来春暖花开,而陈泽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