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方踏入大堂,就察觉几道目光投来。
中间穿青袍的正是县令杨德修,神色平淡,不动如钟,只不过离他不远处的那位黑袍中年人,眼神却有些玩味。
再仔细瞅瞅,武松脑袋瞬时冷静了许多——
陌生人。
危险的陌生人。
杨德修高坐公案后,面无表情地瞧着他手腕上的那两个铁箍,说话的腔调颇有威严:
“武松,你因何要参与此事,莫不是为了逃避罪责?不过本县提醒你,如果想借此脱罪,脊杖四十可打得你骨肉分离。”
久经官场,虽然心下已经打定主意,但为了避嫌,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
武松并非痴愚,听见这话,心知兄长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他微微松口气,径直走到堂前。
“大人,草民素有报国之意,只是苦于无门。”
“今听闻有邪祟为祸,武松愿意为百姓除此獠,还清河太平。”
眉如利锋的武松双手抱拳,声如洪钟,郎朗英雄气扑面。
两句话,说的大义凛然。
杨县令一拍桌案,“空口白话,本县岂知真假?”
武松还算冷静,知道该自己自证了,“草民虽然不才,但也有些蛮力,街坊邻居皆可为证,陈六亦可为证。”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卑不亢,显得更加镇定。
“这样子……”
杨德修稍作沉吟,从公案前起身踱步:“你虽不似作伪,但毕竟大宋法度在上。”
“去传陈六上堂,若苦主同意,本县便允了你。”
话落,立马有衙役应声传人。
武松抱拳道了声谢,身子站得笔直,随后视线落在停摆在墙侧那几具盖着白布的尸骸身上,脸上一阵惊疑。
“这是?”他道。
“你自己看吧。”杨德修面容一肃,对其摆手。
武松往墙侧走去,着意看了眼,揭开其中一面白布,等瞧清下面的人,他脸色霎时大变,逸散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顿时浓郁了几分。
公堂内,冷意森然。
撞入武松眼帘的,是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正是陈六兄长陈行。
此刻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早已惨白扭曲到陌生,双目通红爆突,脸上残留的表情像是焦急、愤怒、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痛苦。
武松在这张面孔上静默了几息,皱眉继续看向别处。
陈行的左手,死死倒握着钢枪,右臂被人生生撕裂,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几缕软肉垂挂一旁,血水早已凝结成黑紫痂状,致命伤在脖颈,两个巨大的血孔遗留在那里,边缘微微泛白。
武松蹲下身,检看这些伤口。
单从伤口来看,这几人像是被野兽撕咬而亡。
可陈行是个使枪棒的好手,一杆长枪使得虎虎生风,数十人也难以近身,别说寻常野兽,就算遇见猛虎,他也有力气搏上一搏。
再不济,也不至于丧命才对。
或许......并非是什么猛兽,而是类似于獠牙的古怪兵器?
武松面色沉重的揭开陈行胸前的衣裳,神色顿时一凝,那本应是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里面空空如也。
他脸色大变,生取活人心脏,江湖上鲜少遇见。
十分歹毒的杀人手法。
但真正让武松心往下沉的,是对方胸口往外翻卷的皮肉,和里面可见的胸骨,明显是被尖锐之物,迅速掏进心窝,几乎没有停顿便强行拿出心脏,以至于胸前骨骼只微微变形移位没有折断。
一股寒意从尾椎直涌天灵,他簌簌地打了个寒噤。
“难道真有邪祟?”
武松在江湖闯荡多年,对鬼神这些向来不喜,这个疑惑刚浮上心头,还来不及细想,衙门口便传来差役禀报的声音:
“大人,陈六带到。”
杨德修道:“传他入堂。”
少倾,那名差役领着先一步离开的武大和陈六迈入公堂。
武松侧身一看,只见昔日吊儿郎当的对头,如今眼睛赤红,牙齿紧咬、双拳紧握,没再摆出平日里的戏谑,而是噙着泪水,刚一见武松便扒住他的大腿,状若癫狂般疯狂叩首。
“武松,武兄!求求你,给我大哥报仇!求求你!”
陈六声嘶力竭地喊道,再回头一看,视线刚好落在陈行的尸体上,忍不住惊叫出声。
“大哥......”公堂内,登时响起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见往日的对头摆出如此神态,武松有些失措,连忙将人扶起,感念于对方的兄弟情义,他心里的那点怨气此时也荡然无存。
“你且休慌!”武松道。
“我哥哥他......”陈六再也抑制不住悲痛,冲向墙角,伏在陈行身上痛哭。
杨德修见状,只能沉沉叹气,但毕竟事有轻重,他举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原告陈六,公堂之上不可喧哗,现在本县问你,是否应允被告武松将功补过。”
拍案声在大堂回响,所有人心头皆是一凛。
陈六回过神,朝杨德修磕头,又对着武松拜了三拜。
“我...同意!请县老爷应允武松!”
“好!既然如此,那本官宣布!自今日起,犯人武松除去束缚,领县内青勇斩除邪祟,可许将功补过!事成之后,本官不仅除你罪身,还会参照功劳大小,授予你相应的差事。”
杨德修身子微微前倾:“武松,你可有异议?”
“听凭大人发落。”武松点点头,表示就是如此。
杨德修脸色严肃,提醒:“此事说定,就再无反悔可能。”
“草民绝不反悔。”
“好。”这答案爽快的,倒是有些出乎杨德修的意料,“你先回去安排妥当,本官会差人传你,这几日不得出城半步。”
“草民遵命。”
......
“这就是杨大人的态度?”
待众人退走,一直站在屏风后听罢多时的陈青竹,将手中白玉瓷器重重一摔,冷笑着质问,“为了个匹夫,大人连官职都不要了?”
“正有此意,待解决此事,老夫就自除官印,躬耕县外的三分旱田。”杨德修平静答道。
“自除官印?”陈青竹看向满地碎渣,眉头紧皱,食指与中指并拢,微微画了个圈后,满地狼藉登时聚拢成一团。
他这才把视线挪开,望着屏风外面的模糊身影嘲讽:“只怕你再也没机会了。”
杨德修托下乌纱帽,将其平放在胸前,反唇相讥。
“老夫倒是想问特使大人,难道圣人之训和浩然正气,都被您舍弃了吗?”
早已过耳顺之年的老人,眼眸平静的盯着大堂,像是在自说自话,身形虽老,但此刻腰杆却极为挺拔,身后似有万民相撑。
“迂腐至极。”
陈青竹气急反笑,愤然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