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消散的最后一刹，白马跃入云端。
李胡安勒马停稳，望向前方。
层层叠叠的云海褪去金箔，化为翻涌的浪潮。
鼻端吸入的清爽，朦胧云雾白茫茫。
云朵又润又凉，扑在脸上轻盈四散，舒服极了。
李胡安正要下马，白马汇入连绵云海，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波涛消散了。
脚底的云朵聚拢，织构云舟。
两人被云舟托起，徐徐前行。
见云舟平稳、云海平静，李胡安收拾心中新奇，转身看着女武神。
女武神也正盯着他。
脸色微红，欲言又止。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席柔顺的水蓝长裙。
裙摆垂坠，恰好越过脚踝，露着一截没入缭绕云雾之中的鱼肚白的小腿，真有几分冰肌玉骨的质地。
见了女武神的红润脸面，李胡安摸不着头脑。
勒马时，他动作有些急。
自私的后背独自承受了两份柔软按摩，却没向李胡安说明。
他只当女武神还在为自己的亲吻而苦恼。
于是，李胡安郑重道歉：“实在抱歉。之前...之前情况紧急，冒犯了你与神王。”
他学着北方人的方式，在句尾加上了奥丁的神名，以示诚恳。
正式道歉必不可少。
先前抢夺接引资格时，他注意到了女武神的呆愣以及痛苦表情。
毫无疑问，他的特殊灵魂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
更何况，当时的李胡安只顾着脱困。
顾不上考虑他的行为是否会导致对方失职。
事后自省，顿时觉得惭愧。
海伊德倒是没在意，摆着手道：“没关系，奥丁不会责怪的。你就是我想选的英灵！”
这句话发自内心，语气肯定。
闻言，李胡安心中的负罪感减轻不少。
不过，他敏锐地捕捉到女武神语气随意，对奥丁并无尊敬。
有些奇怪，女武神不尊敬奥丁？
而且她的业务也不太纯熟，不然也不至于让自己钻了空子。
李胡安心中好奇，却见女武神正发呆。
她才兴冲冲说完话，下一刻就愣住了。
目光看似落在李胡安的脸上，实则早已坠入云端。
李胡安正想说话，忽见女武神嘴角一抽。
他顿感不妙。
果然，那双眸子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变得可怜巴巴。
女武神立即扭身，等回过头来已经揉红了眼。
见这场面，李胡安一脸懵。
脑中浮现哲学三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做了什么？
怎么莫名其妙地哭了？
前面还说着没事，突然委屈落泪。
难道这失职真的很严重，对方的铁饭碗要丢？
他不愿掺和，但仍本着对待恩人应有的态度，再次试探着自我检讨：“实在抱歉，我...”
“没事。”
女武神的嘴瘪着，却依旧勾起嘴角，挤出一个颇有难度的勉强的笑。
似乎下一刻就会哭，但却偏偏维持住了僵硬的笑。
她抱着腿，颓然坐着。
过了许久，她平稳了情绪：“我叫海伊德...我来自塔拉...我不是女武神...”
这是标准的起手式，明示着将要打开话匣。
海伊德的开篇足够有力，可李胡安不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尤其不喜欢听讲述者说起那些言不由衷、欲说还迎的隐私。
可是...
她足够漂亮、足够可怜，甚至是自己的恩人。
于是李胡安当了耐心的听众，默默地听着。
众所周知，女武神，又称瓦尔基里，主要职责为改写战争结局，为奥丁收割英灵。
一般由女神、自愿侍奉奥丁者或者公主构成。
毫无疑问，海伊德是公主。
其实，听到“塔拉”二字之时，李胡安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海伊德正是塔拉联盟的公主，“至尊王”梅尔·斯切林的幼女。
至于如何猜出，则要感谢那位巫师。
海伊德的故事的确与公主身份有关。
公主似乎总与联姻扯上关系，塔拉联盟也是如此。
自从塔拉联盟遭遇北方人的侵袭，强敌的利斧之下，“至尊王”的称号逐渐失去荣光。
外部纷乱不停，联盟内部的小国也不断爆发骚乱，再加上虎视眈眈的芒斯特联盟。
年迈的国王有心无力，只能选择求援。
于是，海伊德成了牺牲品。
家破国灭的危局下，没人能置身事外。
她即将作为联姻的工具，嫁给那位不曾见过的敌国伯爵。
临行那天，父亲梅尔·斯切林亲自送别，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实在抱歉。之前，之前那位王子虽然残缺，但...哎！如今情况危急，这是你自己选的。”
说罢，梅尔·斯切林持剑转身。
最后一面，最后一刻，他不甘心。
他不甘于倔强幼女做出的选择，但还是选择了尊重。
于是，热泪盈眶的老父亲害怕了，他怕女儿见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他怕女儿替自己担忧。
他仓促转身，留下背影。
贵为国王的父亲一手抹泪，另一只手却习惯性地扶剑。
甚至忘了挥手告别。
海伊德一路骑马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
就连马儿都调了许多次头...
然而...
讲到这里，海伊德的话噎在嘴里。
她的语气平常，指节却捏得发白。
李胡安这才知道她为何而哭。
他的道歉与海伊德父亲临行前的话有些相似。
只那么一点相似，便瞬间勾起了她的回忆。
倒也可怜。
见海伊德又在发呆，李胡安等了一会。
缓了一阵，海伊德勉强地笑，继续说起联姻目标。
那位王子虽然断了双腿，常年卧床，但听说模样是俊朗的；至于那位伯爵，她只知道父亲为对方准备了镶金嵌玉的拐杖。
后面发生的事虽然残酷，对于海伊德而言却算得上幸运。
才出塔拉不远，敌国使团的领头者停了脚步。
乌云压顶，狂风大作。
转瞬即逝的闪电光芒下，领头者的乌黑掀起兜帽，露出独眼。
正是神王奥丁！
所有侍从瞬间变为动物，慌乱逃窜。
唯独海伊德被带回阿斯加德。
直到现在，神王奥丁的模样、装扮等等，一切信息都已经模糊了。
她只记得对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终于找到你了！”
海伊德的故事彻底讲完了。
李胡安同情的同时，不由疑惑于对方的身份。
一个凡人而已，值得神王奥丁长期寻找，并亲自伪装带走？
怎么想都不合理。
哪怕她贵为公主，也依旧不合理。
难道她真是那位巫师的女儿？
脑海中的巫师已经模糊了，只留了身短面丑的印象。
只凭外貌，断然不可能是海伊德的父亲。
那是为什么？
信息太少，李胡安实在揣测不出神王的想法。
只能确定，对方身上存在秘密。
值得神王奥丁追寻的秘密。
李胡安收拾想法，却见海伊德抱着膝盖，仍在发呆。
他伸出手在对方面前挥动。
只见她埋着的脑袋扭过来，又极为自然地露出那种勉强的笑。
想到是自己勾起了她的回忆，李胡安莫名有些愧疚。
但也只是一点同情和惭愧了。
自己的前路尚且未卜，哪里顾得上半点别人。
只当听了个悲伤的故事。
哭过之后，海伊德虽然仍旧拉着脸，但情绪却慢慢平复。
她开始主动介绍前方的行程。
脚下的云舟会将他们载往比弗罗斯特。
那是直通神国阿斯加德的最宏伟的一座彩虹桥。
彩虹桥由火神洛基的火，云雾之神弗丽嘉的云，以及风暴之神奥丁的气，三种元素汇聚而成，并由奥丁亲自施展魔法，刻印如尼文符咒。
中庭与阿斯加德自此贯通。
云舟速度不慢，彩虹桥不远了。
特征便是身旁的云。
遥远天际溢出漫天彩霞，涤荡纤尘，晕出七彩云雾。
波光流转，朦胧梦幻。
不仅漂亮...
而且看着好吃，像冰淇淋。
李胡安背过身，张大嘴，接了满满一嘴的云。
他猛地合嘴，尝了尝滋味。
依旧是水汽的清爽，只是略微带着一丝甜气。
咂摸着口中的滋味，李胡安回过头。
“好吃吗？是什么味道？”
海伊德正满脸好奇地盯着他，眉眼带着莫名笑意。
“嗯...甜的。”
李胡安被盯得别扭，老实巴交回答。
他有些尴尬。
对方开口前，他将自己当做餐风饮露的仙人；开口后，他瞬间成了尿炕的孩童。
童心换来的勇敢只盛了一口薄云，此刻全数化作烈酒。
李胡安罕见地红了脸。
见此，海伊德挥手，打碎了溢彩流光。
她学着李胡安，“啊”着张大了嘴，也盛了一嘴的云。
猛地合拢！
流光自嘴角、鼻腔、耳道四射，像是在嘴中爆开了一枚涂鸦炸弹。
如同绽放的一朵烟花。
刹那璀璨过后，海伊德的脸被染得五彩斑斓，鼻子恰好被染得红彤彤一团。
她终于笑了，笑着说：“骗人...是苦的。”
李胡安目光呆滞，嘴角抽搐。
他已经说不出话，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完蛋，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