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类人》:自序

有两种小说的作者只能谦虚地自称为第二作者。

一种是历史小说。因为它的第一作者是历史,是时间。时间冲去了琐碎和平庸,凸现和浓缩了事件、情节和人物。历史小说作家只需有足够广博的历史知识和足够敏锐的目光,挑选出精彩的素材,他的小说就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成功。

另一种小说是科幻小说。它的作者是上帝(客观上帝),是科学,是科学所揭示的自然的运行机理(它们其实是三位一体的)。科幻作家只需有足够的智力去理解这些机理,有足够敏锐的目光去发觉科学的震撼力,他的成功也就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把握。所以,科幻作家应该把百分之六十的稿酬献给上帝。

科学发展到今天,已经超出了多数民众的理解力,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成了高高在上的宗教。但我们笃信“这个”宗教而不信仰其他的宗教,为什么?因为科学所揭示的是真理,它们放之宇宙而皆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可以用来计算150亿光年外星体的运动,DNA的构成之简洁甚至超过上个世纪最坚定的科学信仰者的期待。充分发展的技术能够变成魔法,而上帝的魔术正逐渐被人类还原成技术。各民族的先民们曾创造出上帝造人或女娲造人的神话,那是人类对自身秘密最原始的探索。仅仅几千年后,人类就已经可以用体细胞核来激发出一个真正的生命!我想,如果真有一个万能的上帝,他也会掩面长叹,自愧不如。

“新人类”系列四部曲中描写了一些未来的技术:《类人》中的纯粹人工制造的生命和电脑群体智慧;《癌人》中的人类体细胞克隆(特殊之处是使用了癌细胞);《豹人》中的基因嵌接术及《海人》中的新人类(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技术了)。这些技术或进步若稍显遥远一些,也许会被今天的民众看做是呓语。不过,作者可以保证它们绝非无稽之谈。几百年内人造生命就可能实现,分散的电脑智力也会以某种方式整合成一种文明或智慧。那时,人类何以自处?人性会怎样变化?被作家们讴歌了千百年的人类之爱还能否存在?没有人能完全准确地预知。作者在文中表现的,只是个人的一些探索而已。而且,为了与今天的世界相衔接,书中很多描写是过于保守了。

科学使人睿智,使你把握自然运行的脉搏,洞察历史的走向。可惜,很多中国人对科学比较隔膜,不能体味到科学和思维王国的乐趣。我们的主流作家善于向后看,向脚下看。他们对过去和现实的思考很深刻,很可贵。但一个民族若只有这样的目光,则未免显得过于迟钝和短视。但愿这几篇小说能够让读者稍稍抬一下目光。如此,作者就满足了。

王晋康

2012年5月1日

资料之一:

……只要我们对世纪之交的科技进步作一次鸟瞰,就能闻到暴雨前的腥风。科学技术,这个神力无比的飞去来器,不再仅仅用以改造客观世界,它已转过身来变革人类。试管婴儿技术曾在伦理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如今风平浪息,它已成了医疗技术中的标准操作;克隆绵羊多莉激起了更强烈的地震,但余震犹在,克隆人类技术便瓜熟蒂落。科学家对人类的近亲——同为哺乳动物的老鼠——进行了成功的基因嵌接,在下个世纪,肯定将用这项技术去改造人类。至于在人工智能技术基础之上研制的“人机人”,相信在下个世纪必定会出现。

这些科学进步足够惊心动魄了,但若比起另一项尚在襁褓中的技术,它们实在微不足道。1997年1月24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阿纳海姆举行的美国科学促进会上,著名的基因科学家克雷格·文特尔说,他现在已完成了对20种最简单生物的基因测序,其中最简单的生命只需要不到300个基因,以目前毫微技术的水平来说,人类完全能用激光钳和扫描隧道显微镜来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人造生命——想想吧,这是真正的、彻头彻尾的人造生命,它的制造不需借助任何“上帝的技术”,所以,当用“纯物理”方法制造的第一个生命问世后,上帝就可以彻底退休了。

——摘自科幻作家王晋康在1997国际科幻大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