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敬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微微笑道:“让你听我发一顿牢骚了,人老了,总是喜欢提起陈年旧事。”
唐尘摇了摇头:“能总是提起陈年旧事的人,至少是情意深重之辈。大人与贵夫人的深情,让人潸然泪下。草民曾经看过不少话本里的情爱故事,常常也会因为故事里的男女双方爱而不得的悲剧而疑惑。为什么呢?”
“为什么!”曾敬言自顾自地提起酒壶,分别为自己和唐尘满上一杯酒道。
“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我甚至想过,若是当初我不求出人头地,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人,与妻子于黄土中求一顿饱饭,然后和其他人一样,等着儿孙满堂,等着垂垂老矣,这会不会才是最好的选择?”
唐尘举杯示意,轻笑道:“那大人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会这么选择吗?”
曾敬言端起酒杯回应唐尘的示意,随即抿了一口后,深吸了口气道:“不会。”
“为何?”
“因为我那样选择了,可能都活不到梦想的儿孙满堂的时候,也许连我妻子都未必能活那么久,双双都得步入黄泉路。柳州境内看似一片祥和,实则盗匪横行,氏族霸道,百姓们苦痛难忍。我和我妻子的悲剧,顶多算是众多悲剧中还算好一点的了,没有威逼欺压,没有巧取豪夺,没有妻离子散,也没有卖儿卖女,算起来我该感到庆幸了。”
“大人,柳州的县尊,是你!”
听到这句话,曾敬言抬眼静静地看着唐尘,唐尘也没有躲闪,与曾敬言对视着。良久之后,曾敬言方才缓缓收回目光,举杯一饮而尽,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唐尘的反问。
“真的是我吗?”
唐尘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什么,的确,曾敬言在柳州这一亩三分地里,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是封疆大吏。但那是他不动的情况下,只要他一动,上有知府,侧有屯田军,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帝,哪一个都可以让他顷刻间将眼前一切变成一场做不完的梦。
“是不是你,那就要看你想做什么了。”
唐尘说完,端起酒杯在手中轻轻摇了摇,目光投向栏外的竹林上。此时竹林在微风里轻轻摇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站在竹子顶部,将顶部的枝条都压弯了下去。
兀地,鸟儿腾空而起,被压弯的竹子顶部枝条猛然弹起来,抽打出一道尖锐的风声。
曾敬言看了唐尘一眼,神色变得平静无比,他也微微侧过身去,望向栏外的风景。
“唐尘,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但我预想的时间却不是现在。”
唐尘没有转头,依然看着摇曳的竹子轻笑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在那两箩筐卷宗之内,找点有用的东西,再来拜见你,对吧?”
“哦?你竟然看出来了?”曾敬言脸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逝,虽然提出要看卷宗的人是唐尘,找刘梦窗帮忙的也是他,但是点头的人却是曾敬言。
“我那岳父大人虽是柳州县丞,但是府衙卷宗一向都是朝廷的私密。就算是查阅也是极其困难的,更不用说整框带出去,没有大人您的首肯,那些卷宗到不了我的手上。”
唐尘侃侃而谈,似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曾敬言忽然笑道:“不过是一些记载陈年旧事的东西卷宗而已,没你说的那么金贵。”
“那得看卷宗的人了,对于一般人而言,这些卷宗连故事书都算不上。但若是有心人眼里,这些就是历年柳州的施展政令,民生的水平,官府内众人的过往,还包括历任县尊的过往史。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些卷宗要是落入朝廷巡查使的手里,那么将会是柳州历任县尊的催命符,以及柳州各级官员的下狱门票,我说得没错吧?”
唐尘的声音很轻,但是落在曾敬言耳中,却犹如洪钟大吕一般。唐尘竟然对卷宗还有这样的认识?这件事情对于曾敬言来说,也是为官三四年之后方才认识到的。
这是卷宗平时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可只要出现在巡查使手中,立即就会成为催命符,随便拿出一个未破的悬案出来,都足以治一个为官不正的罪名。当然,这种事情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默许了的,巡查使巡查各地的时候,也约定俗成地不会查看本地卷宗。
这是一条束缚铁链,捏在皇帝手中。这倒是没什么,但是某些朝廷大员,却可以借此来钳制下层官吏。简而言之就是,听话,那什么事儿都没有,要是不听话,那分分钟就能让你夺职下狱。
这也是为什么曾敬言虽为柳州县尊,却一直不怎么管事儿的原因。做了可能是政绩,也可能是错误,只有不做不贪,那就无法让人抓到自己的把柄。曾敬言是不想平步青云的人吗?是不想未来封侯拜相吗?自然不是。
但是帝都为官那些时间,他已经深刻认识到,没有强有力的后台,纵使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做出天大的功绩,结果未必就是平步青云,高官厚禄,很大可能是为别人做嫁衣,同时自己还会因此惹祸上身。
“看来我之前想做你的老师,的确是痴心妄想了。你的学识已经达到我已经教不了的地步了,想不到小小的柳州竟然会出现你这等大才之人,佩服佩服。不过……”
曾敬言话锋一转,语气微冷了几分。
“你行事锋芒太露,这不是什么好事。正如今天你来拜访我一样,若是换作其它的县尊,纵使你有皇宫用物上贡这层身份,以后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唐尘闻言,漫不经心道:“我并不在意,如果一个县尊真想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想对付我的话,那我不介意换了这个县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