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被人泼了墨色,黑得几乎凝固。乌云层后的月轮费力推开身前的障碍,忽然洒落几许月华,将夜色腐蚀出一些斑斓。整个天地寂静无声,连角落里的鸣虫都噤声不语,就像受到了夜的恐吓。
夜色中,一座古朴的大宅显露着自己的轮廓,门前两只憨厚的石狮微微张着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叫喊兀然撕碎了天地间的寂静。这叫声凄厉哀惨,仿佛能听见绝望在其中滴落的声音,夜色被这绝望传染,顿时黑得更加深沉了。
大宅内,两个男子正等在一个房间的外面,脸上神色焦灼,不断搓着手在原地走动,这时听见这声惨叫,不禁都是身子一颤。其中一个三十许的男子不管不顾,顿时就要往房间里闯,却被身旁那个五十左右的老者死死地拉住了。
房门打开了,一个稳婆满手是血,面色惊惶地走出来,语无伦次地道:“老身无能,少奶奶大出血,大人和孩子都……都保不住了!”
那年轻男子闻言顿时一声哀号,一把推开稳婆,跌跌撞撞地往房中奔去。那老者留在门口,也是神色呆滞,过了良久才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将悲伤拒之心外。
他整个人如石雕木刻一般站着,动也不动,这时大门外的那两只石狮却像是忽然被什么惊动,一下警醒起来。月光下,一个面容疲倦的男子站在大门前,穿着一身青布短打的衣裳,身上背着一个包裹,正举手去扣动门上的门环。
门环发出短促的沉闷声,很快便有人来开门。那人见门开了,便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嘴里道:“有信来。急!”
原来这人是传书递信的巡城马,只是不知传的是什么信,要赶在这三更半夜时分将信送来。开门的人见他说是急信,急忙将他引入厅堂,自己则前往内院禀报主人去了。没多久,刚才站在产房外的老者就急匆匆地赶来,一见这巡城马就道:“你来了。什么信这么急?”
听语气两人似乎相熟。那巡城马也没有寒暄,直接便将手上的信递给了他,嘴里道:“文老太爷一看便知。”
文老太爷点点头将信接过,将信封拆开从中取出信纸。信纸只有薄薄的一张,上面更只有寥寥几字,文老太爷只扫了一眼便手一抖,差点将信纸掉落在地,信上写着一行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得子。
这信上的前面两句都好理解,可是“种子得子”是什么意思?
虽然这话让人费解,可是文老太爷却明显看懂了,苦笑一声,喃喃地道:“种子得子,种子得子,这信来得还真是及时!”
那巡城马愕然:“及时?”
文老太爷将家中少奶奶难产的事告知了他,巡城马听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文老太爷也沉默了一阵,然后低沉地道:“既然事已至此,信又到了文家,那就照信上说的做吧。”
巡城马点了点头:“我同时也通知了卜向空,等他来了再开始吧。”
“多个人见证也好。”文老太爷也不反对,“趁这个当口,你将当时的情况详细地说给我听。”
“这事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叫卜向空来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那巡城马说着,低声将自己经历的事说给了他听。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听得文老太爷面色变幻不定,脸上神色无比凝重。
“此事确实太不对劲,可是又不像是冲着那块牌子去的。”文老太爷沉吟道,“你叫卜向空来是对的,还是谨慎为上。”
正说着话,下人来报:“老爷,卜向空来了。”
“快请进来。”文老太爷忙道,“看来他也是日夜兼程,才能与你前后脚到。”
那巡城马点了点头,这时下人领着卜向空从厅堂外走入。卜向空一身长袍,面色俊朗,不知为何却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似乎是随时要请别人节哀。他年纪与那巡城马相近,都是不到三十,身上也背了一个硕大的包裹,这时从厅堂外走入,果然一开口就对文老太爷道:“老太爷节哀。”听语气应该是从下人处得知了文家的不幸事。
文老太爷掩饰住自己的心痛,摇头道:“既然人都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说着便当先走出,带着两人一路行到了后院。三人一道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土坑,将坑挖好后,文老太爷忽然泪流不止,吩咐站在一旁的下人道:“将……将小少爷带到这来。”
他说的是家中少奶奶难产生下的小少爷,在生下时就已经没有了气息。那家人擦了擦泪,应了一声,随即就去将包裹着襁褓的小少爷抱了来。文老太爷将孩子接过,仔细地端详了许久,老泪纵横,泪珠不像是从眼里流出来的,而是一滴一滴从心头上渗出来的。
那巡城马和卜向空也沉默无语,静静地看着文老太爷流泪,场间气氛一时就像被悲伤浸透了一般。过了许久,文老太爷才将手中的襁褓放入了树下的土坑中,三人一起动手,将土坑掩埋了过去。
掩埋完土坑后,文老太爷请两人去厅堂稍坐,自己则留在了后院。卜向空和巡城马在厅堂上坐着,文家的下人给他们上了茶,等一碗茶快喝完时,这时候从后院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声音清透洪亮,充满了生机,在这夜色中蓦然响起,就像兆示着黎明即将到来,天地即将苏醒一般。
那巡城马和卜向空听到这阵婴孩哭声,都是面上一喜,急忙又从厅堂赶往后院去了。他们到了后院时,文老太爷正站在树下仰着脸看树上——树上,一个光溜溜的婴孩被掩盖在了枝丫之间,就像是从树上长出来似的,小手正抓着几片树叶,哭得底气十足。
文老太爷低下头,再次看了手里的纸条一眼,纸条上写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得子。而他们在土里“种下”了一个孩子,现在树上居然真的“长出”了一个孩子!
文老太爷看着赶来的卜向空和巡城马,三人神色都是一样的肃穆,就像是在进行一个极其庄严的仪式。他们在树下聆听着树上的那个婴孩啼哭,一动不动,直到那孩子因为无人理会而停止了哭声,张大了好奇的眼睛四下转动时,文老太爷才神色宁静地伸出手,将他从树上“摘”了下来。
那孩子在他的怀中蹦跶着两条小腿乱动,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却盯着文老太爷看,将他清瘦的面容映在了眼中……
一晃眼十余年过去,当年那清瘦的面容已然苍老,那个从树上“摘下”的孩子也已长大成人,文老太爷给他取名文修书。文老太爷这时已经年近古稀,身体大不如前,有一天,他忽然将文修书叫到跟前,对他说:“十几年前的一个深夜,有一个巡城马从这里经过……”
文老太爷将当初那个晚上的事告诉了他,文修书听得张大了嘴,一脸的不可置信,叫道:“不可能,人怎么会从树上长出来?”
“人当然不可能从树上长出来,”文老太爷看着他,一脸的慈爱,“这是一种仪式。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的来历,你就告诉他们你是从树上长出来的,知道了吗?”
文修书惘然地看着他,文老太爷看着他,喟叹道:“当年那个巡城马本来还会再来文家,亲口告诉你很多事。但是十几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没有来。我想他是不会再来了,你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自己上路去找他吧。”
文老太爷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他当年说过,如果他不能来,就让你长大后也当一个巡城马,顺着他当年传书递信的路线再走一遍,就算找不到他,也会有人将当年的事告诉你。”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空白的信封,上面没有写任何字,信封内也只有一张白纸。文修书疑惑地问道:“我要将这封空白的信送给谁呢?”
文老太爷告诉他:“这虽然是一封空白的信,但却比这世上的大部分信都重要。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将它弄丢了。至于送给谁,你尽管上路,到时候就知道了。”
一头雾水的文修书就这样离开了文家,离开了这个叫文岭镇的地方,踏上了他的巡城马之旅。这一路上他见到了很多的人,经历了很多的事,却始终没有找到文老太爷口中的那个巡城马。
刚开始的时候,他心里还一直想着能够再次回到文家,将事情问个清楚,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文岭镇遭遇山崩,整个文家都被埋在了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