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

一位佣书先生死了……

王元御愣了愣,问道:“娘子,对方可是同样居住在咱们这一片的?”

“是的。”

李南执的神情霎时间变了,俏脸白了白,显然也听说了今天街市上的传闻,“刘先生也住在咱们这条街上。听府中管事的说他字写得特别好,前年落第之后就开始跟赵家共事了。

由于赵员外待他不错,他家中又有老母需要赡养,又或许是他没了心气儿,今年连乡试都没参加。

说是一心一意赚钱养家,在老母下世前娶一房媳妇儿,圆了她含饴弄孙的心愿。

不成想……”

原来也是一位同病相怜的读书人。

王元御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自己妻子的小手,柔声道:“既然是娘子的主意,我还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反正都是与人佣书,跟大户人家共事又有什么不妥?

放心吧,若是你口中的赵二小姐瞧得上我的笔墨,为夫自然乐得其成。

在家中抄书,起码不用再每日到集市上遭受风寒,冻得傻嘚嘚的,跟只寒号鸟一样。”

听他言辞恳切,又说得有趣,李南执扑哧儿笑出声来,素手主动往他手心里钻了钻,媚眼如丝道:“夫君真是越来越不一样了。

特别是昨天晚上,真的好厉害!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

瞅着面前娇俏的小娘子,王元御淫心四起,禁不住调侃道:“既然娘子如此喜欢,那今天,咱们也早点安歇了吧。”

“哎呀,你这人!”

李南执俏脸刷的红了,瞅了眼外面夜幕才刚降临,禁不住捶了他一粉拳,“时间尚早,可别让许婶儿听到了。”

“没事,娘子几时想要都可以,为夫随时恭候。”

“呸!谁想了……夫君,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

一夜无话。

翌日。

当李南执从赵员外家舂米回来时,怀里已经抱了本厚厚的书,走路都欢欣雀跃。

不用问,想是那赵二小姐答应了。

果然,听着她叽叽喳喳地叮嘱自己用心抄录,不要辜负了人家的期望,真跟个断织劝学的贤明娘子似的,王元御就忍不住好笑。

这丫头,明明才十七岁,刚经人事就扮起了老成,仿佛一夜之间长开了似的。

不过,王元御可不会打击幼妻的热情,点头应着。

接过书本一看,发现封面上写着《虢国江山图志》几个大字,龙飞凤舞,显出几分俊逸不羁之感。

立刻就明白这本书或许不一样了!

比起第一本剑谱,第二本家训,这本虽然也不是什么正统的文章,但风物志应该与文道也相去不远了。

于是,吃过晚饭,便伏案誊录起来。

只是,才写几笔,他就禁不住一阵出神,盯着书本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插图,看得入迷。

原来这《虢国江山图志》之中不但记载了一些山川地理,兼之有民间风俗,甚至鬼怪传说。

其中让他比较入迷的是一个纸人索命的故事:

书中记载,古时候有位纸扎匠人,由于行业特殊,再加上本人长得比较丑陋,就一直讨不到老婆。年近三旬的他有一天晚上实在忍受不了寂寞,便动手用红纸扎了个美艳的妇人出来,聊作消遣。

没想到,那晚灯火昏黄,莫名起了风。

刚扎好的纸人恍恍惚惚之中,竟真的化作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温玉软香,体态丰盈,深情款款,主动投怀送抱。

纸扎匠刚开始大惊失色,也怀疑是什么鬼怪作祟,可实在抵挡不住诱惑,便夜夜与其交欢。

美妇人也以家中的女主人自居,并未显露出什么异样,为他洗衣做饭,暖床叠被。

纸扎匠见此,自然喜不自胜,便愈发对她宠爱有加。

只是,随着天长日久,美妇人的体态渐渐膨胀起来,不再如原先那般窈窕多姿,甚至胖得越来越像水缸,粗壮无比。

纸扎匠心中不满,追问之下,美妇人却含羞带臊地说她只是怀孕了,等产下两人的孩儿便可恢复。

可尝到了甜头的纸扎匠却受不了煎熬,只想再扎一个纸美人儿出来。

于是,待到晚上,等体态肥胖的美妇人睡着之时,一把火将其烧了。

然后就急急忙忙找来红纸开始制作假人。

可是,无论他如何用心,甚至求神祷告,那纸人也只是纸人,再也没能长出温暖的血肉。

沮丧的他只当是南柯一梦,想着会就此过去。

不成想,几日后,每逢入夜,他都会听到一个孩童呼唤自己,一声一声喊他爹爹。

可四下寻找,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但只要他闭上眼睛,叫声便一刻不停,可旁人却听不到。

直至后来,他终于精神崩溃,一把大火,将家中所有的纸扎烧了,自己也痴笑着步入烈火之中。

村中人说,他死前口中一直念叨着:“乖孩儿,别着急,告诉你娘亲,爹爹这就来了。”

由此,当地便诞生了一个禁忌,那就是莫名其妙听到有人叫自己爹时,千万不要答应。

因为那可能是纸人冤死的鬼婴,在人间索命。

王元御看得咋舌不已,一阵挠头,感觉后脊梁凉飕飕的。

若是搁前世,这肯定是某个闲得蛋疼的小作者想出的蹩脚寓言故事,为的就是警醒世人,不可始乱终弃。

可在这个诡异的世界,王元御却不得不相信它是真的。

因为昨天晚上他就亲身经历过厉鬼登门。

而且,在这方天地,鬼怪邪祟想要害人性命可没那么多道理可讲。那种纯粹的恶意和邪念片刻之间就可能把一座鲜活的城市变成人间地狱!

王元御感叹了一阵,整个人也精神起来,安抚一下累得身子都软了的李南执,开始挑灯夜战。

直至雄鸡唱晓。

打了个哈欠,看着满纸的荒唐言语,顿觉又是惊惧又是好笑,禁不住就想起前世“诗鬼”李贺的《苦昼短》。

当即便提笔写下: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写完之后,便觉脑袋一片昏沉,不得不轻轻拉过一条棉被,贴着自己娘子,和衣睡去。

等李南执醒来,见他连被窝都没敢进,冻得鼻涕都快流出来了,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怨他也太书呆子气了。

二人夫妻一体,在这乱世本该温暖彼此,他却如此见外。

当即便把他拉进来,将他冰凉的双手搁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整个人趴上去,玉臂紧紧拥住了他的肩膀。

睡梦中,王元御梦到自己来到前世的沙滩上,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穿着比基尼的少女,勾得他鼻血都快喷出来了。

继而,又梦到一个体态臃肿的纸人,一声一声唤着自己夫君,仔细一看,竟然是李南执!

吓得他一激灵,下意识道:“娘子,我绝对不会对不起你,我绝对不会对不起你!哪怕你变成丑八怪,我也要和你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床前。

已经把早饭做好,温在锅里的李南执本来想叫醒他,可听到他嘴里的梦话,整个人都酥麻了。

美眸睁得大大的,脸上比三月的阳光还要灿烂。

捂着嘴巴,感动得差点哭出声。

连忙把手掌缩回去,只是轻轻地喊道:“好夫君,桌上的书稿是拿给二小姐交差的吧?”

“是的……”

王元御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那,这张纸也是?”

“是啊……”

王元御翻了个身儿,又沉沉睡去。

李南执眨巴一下大眼睛,轻手轻脚把书稿收拾起来,理所应当的把那张写着《苦昼短》的纸张也夹入其中。

然后蹑手蹑脚离开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