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祖宗与祭祀

妈妈经常给土豆讲介神庙的故事。在太岳山的深处,有一个地方叫绵上,此地是春秋时晋国大夫介子推的封地,离绵上不远处,就是赫赫有名的绵山。传说晋献公晚年宠爱骊姬,骊姬欲立其子为太子,诬陷太子申生在祭肉中投毒,申生被迫自杀。重耳和夷吾也被迫逃离。重耳在漫长的逃亡过程中,介子推始终相随,不离不弃,在前往齐国途中,重耳等人饥饿难耐,向农夫乞讨却只得土块,粮食盘缠也被偷走,众人只能采野菜煮食,介子推忠诚侍奉,忍痛割下了自己腿上的肉,熬汤送给重耳。后来重耳在秦穆公的支持下返回晋国,夺得君位,对随从流亡的赵衰等人论功行赏,唯独遗漏了介子推。介子推不求荣华富贵,与母亲隐居绵山。晋文公亲自寻找,介子推避而不见。于是晋文公下令放火三面烧山,逼介子推出山相见,但大火一连烧了数日,也不见介子推的身影。为纪念介子推,晋文公下令改绵山为介山,并将绵上作为其封地,同时在介子推烧死的那个月,全国上下禁烟火、吃冷食,这也就是寒食节的起源。这个传说在太岳山区广为流传,介子推的庙至今香火不绝。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土豆叔伯兄弟都会回到村里上坟扫墓。村子里的习俗,上坟必须在上午,阳气最重的时候。出发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有的拿着苹果、橘子、香蕉、柿子等水果,有的拿着面包、蛋糕、点心、饺子等生生前爱吃的食物,还需准备香烛,纸钱、纸糊的房子、车子等,最重要的是一种酸汤,它是和祖宗先人交流的媒介,主要是用酸菜汁或醋调剂而成。土豆的叔叔们还带着铁锹、扫把、镰刀等工具。这时,枯草中间,新草已经抽出嫩芽,整个山头发出浅浅的绿色,野花开始次第开放,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季节。大家三三两两排成松散的队伍,朝着坟头走去。调皮的土豆也会在路边采一些野花,扎成一束带到坟头。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好像不是去扫墓,而是一家人的郊游聚会。大人会说着去世的亲人生前的故事,有的时候如沐春风,有的时候怅然若失,有的时候沉默不语,但底色并不是悲伤,还是一场探望,一次重逢。整个村子的人都行动起来了。祖坟有的近,有的远,有的去的早,有的去的晚,整个山坡山谷零零散散都是人,碰到故人,他们也会短暂停留,站在道边,相互问候、寒暄,然后继续出发。

抵达坟地后,叔伯们抽出锋利的镰刀,围着坟茔的边缘,仔细地割除那些肆意生长的野草和荆棘。随后,他们拿起铁锹,将铁锹深深插入那些顽固的蒿草和灌木根部,用力一撬,再顺势一铲,将这些杂物连根拔除。接着取来扫把,从坟头开始,沿着墓碑、供台,自上而下、由内而外,仔细清扫干净。土豆和堂兄弟们用干净的抹布,认真擦拭石碑和供台,将浮灰一点点抹去,重新焕发底色的光泽。待坟茔整理干净后,人们将早已准备好的酸汤,缓缓地、均匀地、绕圈浇洒在坟头。

随着酸汤的流淌,正式的祭奠流程也随之开启。大人们神情虔诚且专注,双手捧着苹果、橘子等果盘、各类点心,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放在擦拭干净的供台上,码得整整齐齐。有时还带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斟上一杯醇厚的白酒,再点燃一根香烟,袅袅青烟升腾而起,仿佛有某种通灵。叔伯们会打开每一样食物的包装,拿起苹果,小心翼翼切下几一小块,糕点也被轻轻掰断几角,饺子的外皮微微撕开,白酒被缓缓倾倒在坟头,那澄澈的液体迅速渗进泥土里,好似先人已在这无声的仪式中欣然品尝过这些供品,酸汤和白酒流淌着的是对先人的深深眷恋和视死如生的传承延续。在这一系列动作中,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向祖宗低声祷告着,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亲密交流。他们倾诉着过去一年来的思念之情,讲述着生活中的种种遭遇,时而因回忆起往昔的温暖而面带微笑,时而因生活的艰辛和对祖宗的思念而痛哭流涕,又时而沉浸在深厚的情感中,无语凝噎。接着,叔伯们开始焚烧纸钱,熊熊火焰燃起,烟灰随风飘散,似是将生者的牵挂与祈愿传递给先人。接着,细长的香火被逐一点燃,插在香炉中,幽幽的蓝烟好似先人在阴阳两界中彼此交流。随后,大家虔诚地跪地磕头朝拜三次,每次额头和手掌必须触碰地面。整个仪式就结束后,那些未曾动用的完好贡品被收了起来。等回到家中,便成了孩子们眼中的美味,这贡品也会给孩子带来吉祥。土豆等兄弟姐妹们接过这些带着特殊意义的食物,虽未全然明了过往的沉重与深情,但也在长辈们的讲述中,隐隐约约懂得了这是来自先人的一份庇佑与关爱,传承的种子也悄然在心底种下。

这样的祭祀一年除清明外还有三次,分别是中元节、重阳节和春节。祭祀的流程大体和清明节相同,又有些许差异。中元节是小朋友最害怕的节日。这一天,各种鬼魂、妖怪都从阴曹地府来到人间,小孩夜里都不敢出门。村子里有蒸面羊的习俗,羊主要是谐音祥,取名为吉祥平安的意思。面羊也不单是羊,妈妈会蒸各种蝴蝶、老鼠、小鸟、小猪、兔子等面食,有时候也会用发面、大枣和硬币,蒸出一个一个大大的牌位,用于祭祀。重阳节祭祀的时候,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扫墓流程和清明节相同,适合登高望远。

在除夕前夕,家人们会在写春联时要一并准备先人的牌位。彩纸多分绿粉黄,折出石碑的样式,书写供奉某某门中三代牌位之位或祖宗先人的名讳牌位。牌位需恭恭敬敬地置于擦拭得光亮可鉴的供台中央。供台两侧,白烛高燃,那跳跃的烛光发出温馨的光芒,熠熠生辉,炉中香烟袅袅升腾而起,丝丝缕缕萦绕在屋内。春节期间,每餐开饭前,家人都会怀着虔诚之心,将热气腾腾的饺子、可口饭菜、香醇浓烈的白酒等采取部分先行供奉祖先。初一当天,族中晚辈依照亲疏长幼之序,恭敬地来到牌位之前,屈膝跪地,行磕头之礼。他们双手合十,伏身叩首,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或是追思先人的恩泽,或是禀报家中之事。正月初六之前,通常会择一吉日,由家中男子将牌位小心护送至祖宗长眠的坟茔之处,让其魂归安息之所。

这种祭祀一般限于三代之内直系或两代之内的近亲,五代以外的通常就不进行祭祀了。乡村的耕地边也有很多破败的老坟,他们或出五服,或者已经绝户,他们的坟头杂草丛生,洪水倒灌,很快坍塌,与大地融为一体了,而他们整个的生存往事也烟消云散了。俗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人身死灯灭不过四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