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地,这天下午突然下起大雪来。
最开始,人们认为它会在一柱香后停;后来,人们觉得它会在一个时辰后停;再后来,这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把一切不堪与丑恶全部涵盖起来。
吕雀儿背着包袱出了城,踩着厚厚的雪上了那座似乎能远远眺见永县的山。吕雀儿认为自己应该祭奠一下沈十七,也顺便祭奠一下年少的自己。
整个过程她并没有过分伤心。如果说有什么情绪的话那便是对人生的无力感。
在遥祭时她想跟沈十七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在临走时轻轻地祝曰:“君若有灵,愿常来我梦。”
吕雀儿并没有那么喜欢沈十七。如果还是在永县、没有发生最近这些事情,她很可能会选择嫁给沈十七,但也并不是非沈十七不嫁。
但在当下,在发生了诸多变故之后,吕雀儿已经把沈十七当做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在得知沈十七死去后,吕雀儿感觉自己的内心一下子苍老了,仿佛世界把给她准备的所有苦难和不幸,都攒起来通过这一件事情一股脑的倒给了她。就像夜晚再没有星星、夏天再没有花朵,命运把吕雀儿最根本的东西给收走了。
下山路过城外驿站,远远就看到县令等一百多人跪在官道旁,看来是在迎接某个大人物。
不久,一支庞大的军队出现。
这支部队有几千人,清一色黑衣黑甲。整支军队军容肃穆、纪律严明,除了脚步声几乎没有任何的交谈、杂乱之声。
吕雀儿感觉到非常强大的压迫力,仿佛这支军队不是由人组成的,而更像是一群久经沙场的虎狼。她知道这支军队应该是到南边去平定叛乱的,她也能感觉到这支军队一定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不知过了多久,这支急行军迅速的消失在天边。县令等一大群人这才敢起身,就是起身那一刹那,县令身边的书吏发现了吕雀儿,并将吕雀儿远远地指给县令看。
吕雀儿忙躲在树后,仿佛这样就能躲开一切麻烦。
等众人散了,吕雀儿也慢慢悠悠地回到家。刚把包袱放下在火边烤火,便听到大门被踢开、有人乱哄哄地冲进院子来。
吕家几个人一起出门查看,就见县里书吏带着七八个缉盗气势汹汹地进来。吕伯刚迎出去,书吏一挥手,两个缉盗便将吕伯背手捆紧,随后绑在院内的桑树上。小儿子吕复见状,拿了一根烧火棍冲出来要拼命,被一个缉盗一脚踹翻也绑了。
吕雀儿和吕燕儿不知如何是好,伸手去拦,也被一脚踢开。吕燕儿脑袋碰到门槛上,顿时鲜血直流。吕媪一边忙着捂着吕燕儿伤口一边骂道:“狗咬人还提前叫两声呢,你们上来一句话不说就抓人打人,就是杀人放火也得有个罪名!”
书吏哼一声道:“你要罪名那还不简单?无视本朝法度流窜至本县,管教女儿不严有伤风化,教唆恶子私造兵器、蓄意杀害朝廷命官未遂等,大小罪过总十一件,这些罪名够不够?本人奉县令之命来缉拿重犯,敢阻拦、藏匿者同罪!”
吕媪哭叫:“你这祖上缺德烂心肠的,我们有多大脑袋能让你安十来顶帽子?你敢抓走我男人和儿子,我一会就去撞死在你家门口,臭你家一万年。”
书吏并不理会,而是恶狠狠问道:“老太婆我问你,你还有个长子吕光躲到哪里去了?限他今晚日落以前到县衙自首,否则我便当他到南边参与叛乱了。”
吕媪哭道:“我家大儿子跟随两个商人出去买卖货物,药材铺的掌柜知道这事。这样的大雪谁能赶得回来?你可不要乱扣屎盆子。”
书吏哪管她说什么,借着搜查的名义在屋内翻箱倒柜一番,搜出来些散碎银两和首饰装了,便拖着吕伯和吕光便走。
吕媪忙拽住书吏胳膊,书吏厉声道:“你若再不放就把你也算作袭击公差!”
吕雀儿怕生出额外的事端来,忙把母亲拉开。
书吏此刻万分得意的道:“前些日子便跟你们说过,不吃软的就得吃硬的,你说你们这是何苦?”
说完,便带着人走了。
吕媪母女三个哭作一团。父亲和弟弟被抓,长兄吕光出门在外,县里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手中又没有钱,母女三个没有了主意。
“娘,要不我从了县令吧。”吕雀儿突然说道。
吕媪听了,伸过手来便是一巴掌:“以后再说这话,看我不拧烂你的嘴。”随后叹口气接着道:“娘不求你们大富贵,只希望你们能为自己活一回。嫁人是女人最重要的事,哪怕是瘸子傻子,娘希望你们能嫁个自己欢喜的人。”
吕雀儿此刻心如死灰,便说:“嫁给谁还不一样呢?要是我能选,一辈子不嫁人才好。”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总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吕雀儿下定决心跟这个世界妥协:明天就给县令回话,到县令府上去做妾。
但命运没给吕雀儿等到明天的机会,当晚便出了事。
半夜,吕家母女被敲门叫喊声吵醒,忙起身开门一看,就见书吏带着四五个差人用门板把吕伯抬进院子里。吕伯遍体鳞伤面色苍白,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吕媪一见,扑在吕伯身上便放声大哭。
书吏高声道:“罪犯吕伯自忖罪重、畏罪自杀。本该丢在乱葬岗,但县令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把尸体还给你们好让你们料理后事。”说完,书吏又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们做事拖拖拉拉不爽利,生生把个家主给害死了。你们再不干脆些,还要把十来岁的儿子也害死不成?”
一听这话,吕雀儿悲极气极:悲的是父亲突然遭此厄运,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气的是县令书吏害死自己父亲,不仅把错全怪在自己身上,竟还打定主意让自己给他去做妾,真的是卑劣无耻至极。
不顾一家人痛哭无措,几个差人吵吵着要抬人的钱,否则便把吕伯抬回县牢去。
吕雀儿忙翻箱倒柜一番,但只找出铜钱十几枚。差人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只好你拿锄头我拿锅碗,把吕家又洗劫了一遍。
吕雀儿没空管这些,拉住一位差人央求:“大哥帮个忙,把我爹抬到屋里床上去。”
差人推开吕雀儿:“就你这两个钱只够抬到院子里。”说完几个差人把锄头锅碗等放在空门板上,跟着书吏大摇大摆走了。
母女三个想去邻居家找人帮忙,谁知邻居们听到动静都把门闭了。这吕家搬来没多久,祸事一件接着一件,所以周围邻居都是唯恐避之不及,没有哪个肯出手帮忙。
没法子,母女三个你抱脑袋我抬腿,用尽浑身力气把吕伯抬到床上。面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的吕伯,母亲吕媪和妹妹吕燕儿全然不知道怎么办,只是呜呜咽咽伤心地哭。
吕雀儿突然就发觉,接下来这个家要靠自己拿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