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丈田

吃完饭后,宋向阳就跟着母亲刘凤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一个山冲走去。

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还没挥尽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意沁人,可两人都浑然不觉,满心都是即将丈量田地的事儿。

这丈田和分田可是关乎全家来年生计的大事,母亲的神色间满是凝重,宋向阳亦是一脸严肃。

不多时,便到了地头,组长刘思海已经带着组员们在那儿等着了,旁边还放着丈量用的麻绳标杆、和木尺。

见到宋向阳母子,刘思海扯着嗓子喊道:

“二嫂,你们可算来了,就等你们呢,咱抓紧时间,这一大片田可得量仔细咯。”

母亲刘凤花陪着笑应道:“劳烦队长费心了,咱肯定配合。”

因为大家以前都叫队长习惯了,现在改称组长了,大家一时半会还是都改不过来。

说着,母亲便要上前帮忙拉麻绳。

而大伯母袁桃花此时却插话道:

“凤花,你也是怠懒惯了,这么晚才出门,害我们一大伙都在这晒油条。也不晓得你家里有多少金矿要挖。”

眼下时间尚早,众人也都是才赶到一会,大伯母说的这么夸张,就是有意数落母亲。

“要我说啊,你也该好好管管你家那几个懒货了,都快被你惯的嫁不出去了。”袁桃花继续不依不饶。

宋向阳此时很是生气,他姐姐们吃完饭后,就出门上山砍柴火去了,大伯母东扯西拉的无故指摘,让他有点冒火,他准备上前和袁桃花理论一番。

母亲刘凤花则使劲地拽了拽他,然后依然是带着笑脸:

“卫春几个平时是不大懂事,也没少给大嫂添乱,大嫂大人大量,多担待些就是了。”

母亲的姿态放的极低,她是打心眼里不愿在人前把妯娌关系搞僵,省得沦为大伙的笑柄。

“二嫂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容易,都别说了,赶紧帮着丈田吧,要不得忙到天黑了。”这时,三叔宋得发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对,对,还是正事要紧。”四叔宋得富也笑嘻嘻地说道。

想当年,三叔和四叔娶媳妇的时候,母亲又是出钱,又是帮忙张罗,所以,二人对母亲还是很敬重的。

有一回,三叔为了戒烟戒赌挽回三婶,狠下心自己把大拇指给砍下来藏在草垛里,结果大出血,还是母亲凑得钱给他送了卫生院止的血。

早些年,各自分家住的时候,因为山和田都还是公家的,家里又没其他东西可分,大家都过的很紧巴。

大伯母仗着娘家接济,又有大伯学了爷爷的篾匠手艺,日子还算过得去;三叔和四叔就惨了,老丈人家更穷,他俩过得清汤寡水,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油星子。

那时,母亲只要接到父亲汇回来的工资,总会分些接济他们。

也正因如此,大伯母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俩弟弟,平日里没少给他们白眼。

“对,对,大嫂,咱们还是赶紧丈田吧。”刘思海此时也说道。

他平时虽然和大伯母家走的很近,可心底还是有点怵宋向阳父亲,再说了,自己当组长,还得拉拢宋家这一大家子呢。

大伯母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狠狠地刮了大伯父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想让他帮着说句话,大伯父却像个受惊的鹌鹑,不自觉地往回缩了缩,而后又低着头卷起了旱烟。

“思海,赶紧忙活起来吧,都杵在这当电线杆子,那田亩面积也出不来。”

这时候,奶奶刘罗翠也催促道。

她年近70,身体依旧硬朗,说话也还很中气十足。

刘思海见着奶奶也催了,也就赶紧招呼众人赶紧开始干活。

奶奶刘罗翠虽然不是生产队长了,但是辈分却很大。

清水村这支刘姓,取名辈分按“刚梦应天思,有文开太益”。

奶奶刘罗翠是“梦”字辈,如果她是男的话,村里的人都得叫她“老爹”。

而刘四海为了抬高自己辈分,都是按照自己老婆的辈分论,要不然,他管宋向阳都得叫“嗲嗲”——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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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量总算开始了,刘思海拿着木尺在前面走,扯着嗓子报尺寸,组员们拉着麻绳跟着,他的老婆刘红花则是蹲在田埂记录着。

事情似乎进行的极为顺利,但是宋向阳凭借他的记忆却知道,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因为他后来发现自己家的田,无论是耕田还是插秧,都比其他同面积的田要少很多时间,打出的谷子也少很多。

而且,开荒山田本身面积会给多一些,但是多出来的那点面积却比那些少面积的好田产量低了一大半,两者的差距实在有点大。

所以,宋向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他想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很快他就发现,跟队长比较亲近的几个组员眼神闪躲,交头接耳,时不时还朝着几块看起来颇为肥沃的田地使眼色。

好几次,量到好田时,那木尺就像被施了邪法,微微下倾,读数总比实际偏小那么一星半点。

虽说单次偏差不大,可架不住积少成多,分到各家的田亩数能差出一大截。

宋向阳心中一怒,他前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点猫腻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上前一步,拦住正要报数的刘思海,大声说道:

“海满(满满是叔叔的意思。),你慢一点,我瞧着这尺子量得不对吧。”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刘思海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干笑两声:

“伢子啊,你这孩子说啥呢,我量了这么多年田,闭着眼睛都喊得出面积,还能出错?”

宋向阳冷哼一声,径直走到木尺前,将木尺拿起来,平放在地上,指着一处刻度:

“海满,你看,这明明是五尺,刚刚你报的却是四尺八,别当大伙是睁眼瞎。还有这麻绳,拉得松松垮垮的,到好田更是松的不像话,误差全在这儿了。”

四叔宋得富是个直性子,听到这话,又惊又气:

“队长,咱们都是一个组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咋能干这种缺德事呢?这田可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啊。”

那几个组员见事情败露,也都有些慌了神,想要开口辩解,却又词不达意。

人群中开始有组员小声议论起来,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之前敢怒不敢言。

尤其让人意外的是奶奶刘罗翠,她对这些田亩面积了如指掌,此刻却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只是眼神冰冷地看向四叔,似乎在责怪他多事。

“队长,伢子不懂事,你别怪他,他对这丈田之事屁都不懂,只是有些好奇,你要不就在量量教教他。”

母亲刘凤花语气依然温和,说着,还故意瞪了宋向阳一眼。

刘思海见势不妙,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试图挽回局面,连忙说道:

“大伙别误会,可能是我刚刚不小心看错了,咱重新量,一定公平公正。”

宋向阳却不依不饶:“队长,看错一次情有可原,可这一路错下来,你觉得说得过去吗?咱今儿个必须把这事掰扯清楚,不然这田没法分。”

“思海,要不,就再重新量一次吧。”不知怎的,奶奶刘罗翠难得开了金口。

“对,对,再重新量一哈。”

其他一些组员也怕到时候自己被坑,纷纷附和。

于是,刘思海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不得不硬着头皮重新认认真真地丈量田地。

这一回,每一块田的尺寸都量得明明白白,组员们瞧着,也都无异议。

忙活了一上午,中午大伙各自回家吃饭,扒拉两口又急急忙忙赶回山冲接着量。

临近天黑,才总算把这一个山冲的田全部量完。

接下来的十来天,天天如此,大伙累得腰酸背痛,不过量完后都长舒一口气。

可紧接着,大家又开始激动和紧张起来。

因为接下来,就要正式开始分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