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康王朝,嘉宁七年夏,六月十三。
锦城外,北郊,石碾子沟。
时至夜半,月上半空,洒下片片辉光,落在山野、树梢、屋顶、院子、窗户里,静谧成一幅绝美的小写意山水画。
周承叙推窗望月,神情平和,如月光沉静,心情如秋潮,翻腾不休,穿越前的种种在识海中闪过,清晰,真切,又那么遥远。
眼前月却如心中月一般无二。
梦耶?幻耶?
思乡之意随明月一同升起,又随月色一同晕散成画,化作两句小诗脱口而出:“千里江山一鉴明,离人愁绝倚窗情……”
停顿片刻,意识到再也回不去,这才放低音调,低声接上后两句:“应知今夜天边客,为看团圞望转生。”
诗成,引得片片月华随月色降落,洒在他的肩头、身上,又无声无息地渗入。
片片绵绵,仿佛无穷无尽,笼罩在他身上,为他披上一袭月白色的长衫,恍若谪仙下凡。
更有丝丝缕缕的文华之气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随层层叠叠的诗韵融为一体,笼罩他,笼罩整个小院。
院中有一大片山茶花,挨着小花圃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杏树。
花朵鲜艳,杏子清香,一同沐浴月华、诗韵与文华之气,气息浓郁时,枝叶发出惬意的轻鸣声,哗啦作响。
杏子更香,再有半月便成熟。
花儿更艳,比别处的山茶花开得更早数月。
半个时辰后,诗韵散去。
周承叙也吸尽月华与文华,震衣掸露,关上窗户,褪去长衫,侧卧而眠。
小院子重归寂静,连杏树也耷拉了叶子,随周承叙一同入眠。
篱笆园外,却悄悄探出一颗小脑袋,红艳艳的像一团火,生了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隔着篱笆墙,盯着半尺外的山茶花,不住吞咽口水,几次伸出小爪子,试图触碰,却又放弃。
又仰头打量杏树上密密麻麻的杏子,还没熟透,却最是开胃时,酸而不涩,若是咬一口,满腔生津,细细品味还有丝丝甜味,与成熟的杏子相比另有风味。
小火团两只前爪扒拉在篱笆墙上,努力伸展细长的身子,细嗅院子里散发出来的清香、花香,还有残留的稀薄的月华与文华。
却也露出本体,是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
红彤彤的正红色,全身上下不见一点杂色,毛茸茸的大尾巴比本体还粗长,扫来扫去,扫得篱笆上的牵牛花东倒西歪。
偷偷吸了几口,大尾巴摇得更欢快,几次想要从篱笆墙的孔隙中钻进去,但忍住了。
天色蒙蒙亮时,恋恋不舍地放下前爪,扶正东倒西歪的牵牛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到路边,看见一簇盛开的蔷薇,顿时欢喜,眉眼弯弯地凑上去,深嗅一口,满脸陶醉。
折下一小支,人立而起,插入火红色的毛发间,欢喜地原地转圈。
而后蹦蹦跳跳地出了村子,翻过一片山林,进入隔壁小南庄,直奔小南庄最大最豪华的宅子,自墙洞钻入,而后摇身一变,化作一个古灵精怪的红裙少女。
少女一袭红裙,外套淡粉色绣绿牡丹马甲,梳着两个圆丢丢的发髻,身段苗条,细腰长腿,面容更娇媚如狐,明媚欢快。
一路蹦跳,穿过两道门,进入一个小院。
守门的婆子纷纷行礼:“绾绾姑娘早。”
绾绾对婆子们爱理不理,直到房间里有个穿粉色裙子浅绿色马甲的丫鬟迎出来,才笑道:“雁子,小姐醒了?”
雁子脸蛋圆嘟嘟,一团孩子气,看到绾绾,开心笑道:“早醒了,就等你呢。”
“哎呦,怎敢让小姐等候,快带我去。”
“绾绾姐姐请。”
绾绾跟着雁子直入卧室,朝侧身躺着的小姐屈膝行礼:“小姐,周小夫子昨夜又作了一首诗,品级依旧不低,引月华沉降,文气汇聚,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才全部吸收。”
小姐慵懒翻身,露出真面目。
瓜子脸,白得似雪。
狐媚眼,半闭半合间的神韵比绾绾更狐媚,可眼神却又清澈如秋水,冷清透彻不沾丝毫尘埃。
小嘴轻薄,血色极淡,抿在一起,只隐约可见一丝粉红线。
眉毛更淡,细细长长,比柳叶更细更柔,弯弯绕绕地延伸到鬓间,轮廓与狐媚眼几乎完全一致,更显妩媚,却因色淡而多了六七分柔弱之气。
几缕乌黑的长发随意飘散在脸庞上,衬得皮肤更白,头发更黑。
红唇微启:“可还是写明月?”
嗓音轻柔,却还夹着撩拨琵琶发出的铮铮之音,柔而不弱,轻而有力,极好听。
绾绾见惯了小姐的绝世容颜,却依旧有一瞬间的恍惚,回神后急忙回答:“小姐猜得极准,正是写月。”
小姐媚儿眼微微睁开少许:“自古以来,写月无非思乡、怀春、念旧、送别之类,他写的什么月?思乡月?”
绾绾再赞:“小姐神机妙算,诗中果有思乡之意,只是有一个字奴婢只听了个音儿,不知怎写。”
“读来听听。”
“是,小姐且听着,”绾绾清清嗓子,脆生生复读:“千里江山一鉴明。”
读一句,停下,等小姐解读,这几日一直如此。
小姐转转脑袋,调整姿势,与枕头贴得更紧,躺得更舒服,露出一丝惬意的神态,才随口道:“把明月比作明镜,一鉴明,这句有点意思,继续。”
绾绾复读第二句:“离人愁绝倚窗情。”
“这句中规中矩,主要是点题,写离人愁。”
“应知今夜天边客。”
“这句也无新意,承上启下而已,升华在最后一句,你不认识的那个字也在最后一句,怎么读?”
“为看团圞望转生。”
“咦?”
听了最后一句,小姐睁开狐媚眼儿:“这句升华得好,超出我的预料,一下子把思乡之情的浓烈程度拉升到极致,为看团圞竟然不惜转世再生,情绪好激烈,前三句平平淡淡甚至有些静谧,第四句异峰突起,竟让我立起了汗毛,好,好,好!好一句为看团圞望转生!好一个周小夫子果真不凡!”
绾绾眨眨眼:“是呢,小夫子不但诗写得好,长得也好看,比五爷还好看一些。”
小姐轻笑一声:“好看多少?”
绾绾想了想,认真回答:“比五爷好看两个二爷。”
“呵呵,你啊,管好嘴巴,小心让五爷听见,他可是个老醋坛子。”
“奴婢遵命,”绾绾眨眨眼:“小姐,您还没解释团圞这个词呢,奴婢只是隐约猜到可能是团圆之意。”
小姐点头又摇头:“可以当团圆理解,却又比团圆多了几层含义,可代指月宫,也指环绕之形,如团圞而坐,还能指脸圆,雁子就是团圞小脸,在诗词中,含义更模糊,感觉对,那就对,你当它指团圆,那就是团圆。”
又道:“这字挺复杂,我写给你看。”
说着,伸出细长白皙的食指,在空中划了几笔,指间所过,留下丝丝缕缕白色气息,正是个“圞”字。
绾绾瞪大眼睛辨认,又默念几遍,牢牢记住,屈膝行礼:“奴婢多谢小姐指点教诲。”
小姐收回细嫩的胳膊到被窝里,轻笑一声:“还有三日回城,你若能使那周小夫子多做几篇好诗,我重重有赏。”
“小姐,当真?”
“我可曾骗你?”
“那倒没有,”绾绾想了想,眨眨眼问:“小姐,不如定个标准?”
“十篇,回城之前带十篇回来,我送你一支七品暖玉雕凤簪。”
“一言为定。”
“这是,有了主意?”
“嘻嘻嘻,小姐等奴婢好消息。”
“呵呵呵。”
绾绾离开小姐房间,返回另一个院里,打水洗漱,忙碌不停,与其他丫鬟一般无二,对之前的事绝口不提,仿佛全都忘了。
直到黑夜,才摇身一变,化作那只火红的小狐狸,一路穿墙过洞翻山越岭到周小夫子家,藏在篱笆园外边的牵牛花丛中,静静等待周小夫子出门吟诗。
几日前她无意中发现,周小夫子每晚子时都要吟诗一首,纳文华之气淬炼己身。
今日月亮更圆,月色更明,必然不会缺席。
嗯,应该吧。
绾绾趴着篱笆墙,眼巴巴地盯着房门,左等右等不见小周夫子出门,顿时心焦,哧溜钻进去,跳上窗台,朝里张望,却对上周小夫子明亮如星辰的眼眸与笑意盈盈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