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他早早起了床,没有叫醒费尔南德斯,让女佣转告女主人他要去拜访两位故人。
一切古老的清晨都始于古老的平静。圣特尔莫也是如此。打上历史烙印的古老建筑间流淌着抽象画般自由浪漫的波西米亚风情,连空气中都渲染着缤纷色彩。
一直往南走,过了四五条街道就是博卡区。卡米尼托街是名副其实的探戈街。当他从那些自我沉浸的街头艺人身边经过时,他终于为多年来无处安放的激情找到了着落,同时也明白了帕帕所说的探戈和一流探戈的区别,以及什么是激情和类似激情的事物。
帕帕和高清夫妇是在去年春天回国的。考虑到丧主的身份,他没有提前联系他们。他向街角一家探戈餐厅打听一对去年从中国回来的夫妇,很快就找到了他们的居所。
老房子看上去并不过时。在他们回来之前,租赁他们房子的那两个房客——号称来自那不勒斯艺术之家的年轻情侣——搬走了房子里所有能搬走的东西,为此他们在电话里和他抱怨了半个小时,但最终也没有追究,认为与其为了那些不值钱的旧物费神,不如省下精力做些更有效率的事。
他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从圣特尔莫的周末跳蚤市场购置家具和各种装饰品——只要在那里走上一圈,你几乎可以买到过去的一切。记忆,以及关于记忆的各种线索和烙印,你能清楚地看到旧时光在那些被时代遗弃的老事物上熠熠生辉。当然,从那些皱纹如沟壑纵横的手艺人脸上也能看到同样的光辉。他们挺喜欢和那些人打交道,也很乐意照顾他们的生意。在那大半年里,他们以买到物美价廉的好东西为生活的主要乐趣。
房子远离闹市,但并不偏僻,依旧是锌板和木材的老派风格,没有被时兴的砖石结构取代。虚掩的铁门上画着哥伦布和帕格尼尼的涂鸦,显然是出自热那亚移民的手笔。
当他推门而入时,一股奶油的鲜香扑面而来。帕帕正在阳台上给一株来自厄瓜多尔的歌剧玫瑰搭建凉棚。花色的过渡均匀分明,从饱满的花蕾和紧凑的花瓣可以看出老教授用了足够的心思,而非一时兴起。高清正在菜园里忙着什么,旁边的竹箩里装着四季豆、圣女果和芝麻菜。波赛树下放着那张从十八世纪流传下来的奇彭代尔中式桃花心木咖啡桌,他们把它从BJ带回来了,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用它喝马黛茶。
他的到访打破了院子的宁静,也打破了整条街道的宁静。他们的热情让他舒了口气,暂时卸下了心里的重担。
高清做了拿手的奶油南瓜汤和蔬菜沙拉,还有刚出炉的号称博卡区最顶级的牛角面包。三个人坐在西墙边遮阳伞下的竹编椅子上吃着早餐,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吃早餐了。
饭桌上,他说起此行的目的。他们并不介意他丧主的身份,而且表示已经知情。不久之前,高清受邀往科隆剧院参加一场中阿联合音乐会,在音乐会上她听说了那个消息。所有人都以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为荣,以在公共场合谈论他的事迹为荣。提到那位外交官,没有人不赞赏他为人处世的高尚修养和卓荦智慧。毫无疑问,在他的领域里他赢得了所有同行的尊敬,作为外交官他的一生是成功的。
他们又问起他母亲。去年临回国前,她召集了当年在一起跳舞的老朋友,为他们举办了一场别出心裁的送别舞会。那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举办舞会。两百多个老年人在大雪中的红舞馨舞厅里翩翩起舞的场景把时间倒转回了上个世纪,同时也把他们的人生倒转回了青春时代。那是他们有生以来参加过的最好的舞会,没有之一。
他母亲已经退休多年,但并没有闲下来,既不是那样的性格,也没有那样的福分。为了照顾金教授留下的两个孩子,她在北京城里到处奔走,替他们谋求稳定的前程,挽回失败的婚姻,终年为他们操心费力。作为继母她是称职的,但却并不能令他们满意,她那种冷静得近乎冷漠的性格永远也不可能令他们满意。最后,她把那座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宅子也还给了他们。在外人看来,那是一件关乎道德和法律、情分和利益、骨气和魄力的天大之事,在她则没那么复杂,不过是成全了自己与考古学家最后的夫妻之情。之后她搬到了南郊的一处单人公寓,距离他的家只有十几里的路程。
关于她的处境,他都是后来听高清说起来的,那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她接过去,但很快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他知道她的为人,对她的脾气一清二楚。老教授头抬得高,腰挺得直,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拖累。不过七十出头,还没有老,还没有做好准备彻底卸下一生的光环和身份。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了。只要她能克服风湿病给上下楼带来的不便,她还可以有一番新的成就。他只能由着她。从来都是如此。以后想必多半也会如此。
饭后,师生二人上了阳台。阳光很好。空气也是。远处有人在弹奏班多钮琴。街角的几个年轻人忘情地相拥着起舞。他又想起那个三分钟的理论。只需要三分钟,三分钟就能决定一生。多年以来,那个声音一直在他耳畔回响着,好像一个巨大的黑色转轮在他看不见的高处运行。而现在再看,三分钟是太过漫长了,漫长到足够他把人生剩下的路走完,足够他从生命起源走到世界尽头。
他问老教授有没有想过再回BJ。每时每刻,帕帕毫不掩饰自己的心事。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记不清他们夫妻已经在一起探讨了多少遍。他们一度想过在BJ终老,因为他们的青春、事业、地位、荣耀、记忆,几乎一切都在那里,对他们来说那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选择也只是选择而已。时代的激烈变化让人们可以更轻松地了解这个世界,也给他们提供了更多选择的机会,客死他乡只是选择之一,落叶归根也是如此。
帕帕坦承自己之所以回来,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对探戈的执念,对博卡的感情百分之九十同样也是出于对探戈的热爱——他说的是一流的探戈,是抛开一切之后的最根本的事物,是处于激烈变化之中的不变之物。至于剩下的百分之十,可想而知,是因为这里出了个莫拉·戈多伊。
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永远是变幻莫测的。真正回来之后,他们发现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一切都不习惯,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他们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母语,整个过程比学习一门外语还要艰难得多。在那一年之中,他们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每一件都需要努力克服,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顺遂。
在那期间,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颓丧之后,他们打包好行李准备回BJ。在机场,两个人站在班多钮琴雕像前,从清晨到傍晚,看着显示屏上的登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回顾了他们的整个人生和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所有意义重大的时刻,有些他们参与其中,有些他们则是旁观者,还有一些他们后知后觉,最终他们明白了一个人并不能永远与时代同步,落后和回归都是必然的,自我选择和自然选择的结果最终会趋向完美的一致。在认清现实之后,他们决定留下来,留在这个叫阿根廷的谜一样的巨人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