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御史府。
御史府的建筑富丽堂皇,唯有御史夫人居住的清苑十分简朴。
院子无栽花木,只种了几株草药,门庭看起来颇为寥落。
屋内摆设简单,除了必要的家具,一应金银首饰全无。仆妇婆子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看着比别处的寒碜。
女子身着湖蓝色衣裳,蹙眉望向窗外。黑云压城,雨水已经连续下了十五天,竟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
沈妗眉毛微拧。
雨水不停,意味着洪水将至。
清河县位于洛河地带,洪水泛滥。幸好,清河县的河堤构建牢固,轻易不会坍塌。
即便雨水不停,洛河发洪水。河堤仍能支撑半个月,足够争取百姓从清河县撤退的时间。
组织清河县的百姓撤城,兹事体大,需要说服朝廷六部配合。而她如今只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后宅妇人。
沈妗眉间略藏疲倦之色,喃喃道:“还需要早些和夫君商议撤离之事。”
傅寒已经有三年未曾踏入她的清苑,平日都是歇在柳姨娘院内。
她去柳姨娘院中寻傅寒,傅寒便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可见对她不喜,甚至是厌弃。
思及此,沈妗思虑忧愁,止不住地咳嗽。
“夫人,您身体还未好全,切莫在窗边吹风,容易着凉。”侍女小翠步履匆忙地走进屋内,将沈妗扶到椅子上。
沈妗身段纤瘦得过分,扶着慢慢坐下,又是一阵咳。
“若是能回到十年前,小姐......夫人您那会还未生病,温公子还与您亲近,连傅大人也未曾纳柳姨娘。”小翠给沈妗倒茶,说着说着便失声了,“是奴婢逾矩了。”
沈妗接过温热的茶水,终于缓解了些胸口的郁闷:“无妨。”
小翠抿唇,愤愤道:“上个月是夫人的生辰,傅大人和温公子竟然连一句道贺也没有。傅大人整日只顾着柳姨娘便罢了!可温公子是夫人抚养长大的,竟连一句贺喜都吝啬!”
“人心终会变。至于温泽言,他如今是大将军,军中事务繁多,心中总会记挂我这个阿姐的......好了,不说这些。”
沈妗瞥见小翠两手空空,轻声问道:“不是吵着要去城西买糖葫芦吗?这才一炷香的时间,怎么突然回来了?”
小翠记起自己的目的。她原是打算买糖葫芦的,可在路边听见清河县崩堤的消息,又马不停蹄地跑回御史府。
面前的女子脸色浮现病态的苍白,病痛的折磨让她原本合身的罗裙显得空荡荡的。话到嘴边,却兜兜转转也无法说出口。
夫人仁善,心系百姓。若知道清河县崩堤,怕是受不住刺激。
沈妗只把小翠的异样归结为没吃糖葫芦。她柔声安抚道:“我要去找夫君议事,事态焦急。若是今日买不到糖葫芦。那明日再买给你,可好?”
正当小翠犹豫不决,屋外传来侍卫通报。
“夫人,大人正带着柳姨娘朝我们院子过来!”
小翠松了口气,道:“夫人您先梳妆,奴婢这就去将大人迎进来!”说完,便一溜烟往屋外跑去。
沈妗叹了一息,坐在案桌前让侍女梳妆。
铜镜中的女子面容秀丽,一头青丝如瀑,发髻高挽,乌云般的秀发间点缀着几朵精致的珠花,更添几分清雅。
只是,再如何装扮也掩盖不住眉眼间浓浓的倦色。
沈妗有些感慨,青葱少女时,她梳妆是喜爱自己貌美的皮囊;而她如今梳妆,却是为了讨好傅寒,但愿傅寒能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窗外疾风骤起,暴雨倾盆而下。
随着一道闪电劈下,寒光短暂照亮了小翠惊恐的瞳孔。
“小翠?”
屋外没有任何回应,回应沈妗的只有轰隆隆的雷声。
沈妗心底莫名感到不安,起身朝屋外走去:“小翠,外面风雨大,若是走不动道便算了。”
映入眼帘的是小姑娘毫无生气地躺在清苑中央的石板上。
冰冷的雨水地拍打在湿滑的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水花与地面流淌的血水相互交融,映照出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猩红。
沈妗向来冷静沉着的神色骤然崩塌。
她跌跌撞撞冲进大雨中,小心翼翼将小翠拥入怀,素色的衣衫染上血红。
小翠胸口处破了一个血窟窿,血流不止。
她强撑着一口气,苦笑道:“小姐,小翠恐怕不能陪你了,你要记着......以后莫要在窗边吹风了。”
沈妗思绪慌乱,颤抖地扶着小翠的脑袋,她不明白小翠怎么会伤成这样。
小翠嘴里不断涌出鲜血,声音越来越虚弱:“如果还有下辈子,小翠还想跟着小姐。”
沈妗声音微哑:“好。”
二人虽是主仆,可经过数年的光景,沈妗心中早将小翠当作妹妹看待。若这些年无小翠相伴左右,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够在这四方宅院坚持下来。
小翠能感受到小姐难受的情绪。可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费劲地揪住小姐的衣袖一角,张开嘴唇让她不要难过。
沈妗救不了她,只能亲眼看着怀中的小姑娘一点一点失去气息。
小翠没能等到明日的旭阳,也没能吃到她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安静的躺在沈妗怀里,一动不动。
沈妗的眼眸通红,静默了一瞬,而后泪水如同崩了堤的河水,汹涌而出,端庄理智全无。
直到一双金丝绣鞋堪堪停在她面前。
沈妗身形一顿,对上一双懵懂清澈的杏眼——是傅寒的侍妾柳姨娘。
侍女为柳姨娘撑着伞。柳姨娘身着一袭织金绣凤的华服,衣襟镶有繁复精美的花边,腰间束以一条宽边锦带,上嵌宝石璀璨,更衬得她腰肢纤细,身姿曼妙。
柳姨娘杏眼微微瞪大,惊诧地问道:“姐姐,你为何要跪在雨里?若让外人瞧见了,这成何体统?”
“是不是你杀了小翠?”沈妗声音嘶哑。
柳姨娘用帕子捂着嘴,一脸愧疚:“这婢女不懂规矩,妾身原本只打算给她一个教训。居然死了?我才只刺了一刀。”
“你怎么敢杀她!”沈妗的声音,在这一刻,竟与远处渐渐逼近的雷声不谋而合。
恨意如滚滚洛河,永不停歇。
“不过是失手杀了一个婢女,姐姐为何如此生气?下人如何能与妾身肚子里的小公子相比?”柳姨娘轻轻抚摸已经显形的肚子,一脸天真:“瞧是妾身忘记了,姐姐出身农户......此番是妾身考虑不周,姐姐莫要怪罪。”
“柳氏,你与她说那么多作甚,一个侍女的命不值钱,你想杀便杀。”傅寒从后面缓缓走来,搀扶着柳姨娘的细腰,将她小心护在身后。
沈妗缓缓抬头,雨珠砸得她睁不开眼。
大庆国御史傅寒,她相濡以沫数十年的人,如今温柔正抱着另一个女人。
这三年,柳姨娘总是天真懵懂的模样,以弱势人,从不与她正面交锋。
为何今天敢动手杀小翠,公然与她作对?
昔日的细碎线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聪慧如她,立刻便想明白了这背后的种种。
只能是傅寒的授意。
情投意合的人终究走到相看两厌。曾经再珍重的誓言,此刻消散如烟。
傅寒皱眉望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发簪凌乱,哪有御史正妻的端庄模样。
“怎么?你不知道清河县崩堤了?想来也是,你亲手建立的情报网如今都掌控在我手里,如今你对外界一无所知。”
“河堤崩了?”沈妗脸色骤变。
按照雨势,清河县的河堤分明还能支撑半月有余。
沈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眸碎光不停流转。
河堤设计精良,构建牢固,不可能崩堤。
难道建造河堤的时候,有人在造料上动了手脚?
“幸好只是死了些平民百姓,沈妗,你该庆幸没有贵人受伤。”
傅寒眯着眼,面露怜悯:“罢了,毕竟夫妻一场,便让你死个明白。洪水过境,百姓伤亡无数,皇帝大怒!本官亲自告上朝廷,呈了你与江宴做交易的罪证。”
“我三年间从未踏出过锦苑,如何有机会接触旁人!”她卧病三年,竟不知道何时多了个叫做江宴的人物。
“事情的真相还重要吗?看在你陪本官多年的份上,本官赠你最后的体面,你领罪自尽,也能少受些苦楚。”
好一个领罪自尽?
她沈妗何来的罪!
她要活着,为小翠报仇!
沈妗看着面前俊朗的男人,一直积攒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你被派去治水,我便三顾茅舍,拜访治水名家!你去赈灾,我默默打理,为你安抚灾民!你想在朝廷争一个功名,我便送你治水之论,为你在疏通关系,四处周旋......”
“傅寒,便是你对我无情无爱,可你睁眼细数往事,你的良心去哪了!”
沈妗微微仰起的脸庞,早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她为傅寒赚钱经商,助他考上功名。没想到所做的一切,竟是为她人做嫁衣。
沈妗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站起来,指甲陷入手掌软肉中。
不!她还没有输,她还有最后的底牌。
沈妗深吸一口气:“我要见温泽言。”温泽言会为她查明真相的。
沈妗的身高虽然矮傅寒半分,但气势却毫不输给他,甚至隐隐有盖过他的势头。
柳姨娘眼眸微转,带着忌惮。
傅寒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赐你毒酒,正是温将军的意思,你就当是为了温将军的大好前程,安心的去吧!”
沈妗恍若遭受重击。
父母逝去后,她带着温泽言谋生经商,悉心护他长大。
不料,温泽言竟然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等她说话,两个太监大步上前,粗鲁地制住沈妗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和反抗,强行将毒酒灌入她的口中。
毒酒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刺痛和灼烧感,毒酒入肚,所经之处皆是一片绞痛,嘴角不断溢出血丝。
母亲曾告诫她:“傅寒并非良人,一定要给自己留有退路。”
“因为,你永远无法揣测一个人的心。”
她对此置之不理,不顾一切追随傅寒的脚步,助他考取榜首,为他筹码天下事,甚至将手中的势力尽数交给他。
是的,母亲,是她错了。
她该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绝不松开!
“江南商户沈氏和定国将军江宴贪污官银,沈氏自尽伏诛!”
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沈妗的意识开始变得涣散,若有来生轮回转世,她想要为自己活一回。
至于那些背叛她的人,请诸位静候,待她提剑来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