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夕阳的余晖不断将人们的身影拉长、剪短,留下一片片长短不一、稀疏不齐的漆黑斑块,遮不住头顶隐隐透出的星光,掩不住四周不绝如缕的嬉笑声,盖不住身后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

独自穿过热闹的街市,走过冷清的小巷,拉开吱呀作响的老旧单元门,踏上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

不知盘旋反复了多久,终于,我停在了自己出租屋的房门前。

熟练地撕去门框上贴着的催费单,将手中的塑料袋随意的往桌子上扔去,不顾桌子碰撞后发出的悲鸣,我转身倒向了角落里的沙发,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短暂的声响,这片十几平米的——我所唯一的安息之地,再次重归平静。

…………

疲惫源源不断地涌起,几个呼吸间便吞噬了仅存不多的意识,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梦挟带着我的灵魂,冲上了天空。

依旧是这片在多年前回归湛蓝的天空、依旧是这座闪耀着光辉的城市,而在他们之下的阴影中,依旧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且过着平平无奇的生活的我,依旧一边听着那些平淡的歌,一边用文字勾勒出记忆中模糊的场景、用画笔诉说着逝去的故事,可我却似乎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所幸,梦,是公平的。她总是温柔的对待所有人。

即便短暂如她,即使无用如我,在沉浸其中的片刻时间里也能够感到些许幸福和温暖。仅在此处,不必掩饰苦涩的笑,不用藏起颤抖的手,肆意地将“强颜欢笑”和“虚与委蛇”置之脑后,全然忘记下一月催款、下一项事务、下一次鞠躬,最后将自己连含胸腔与脑海中曾经火热的一切也一并忘记——都不要紧。

因为,这是梦。

在这,几乎不会有不好的——

“滚出去!不成器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再踏进李家的门!”如雷般的怒吼,你知道,这是你数年来无法战胜的梦魇。

曾经年少有为的自信、毕业之初便事业有成的意气风发、亲朋好友们的仰慕羡慕所带来的成就感,似乎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一个个身影,顺着时间的河岸渐行渐远,一句句恶语,沾透泪水的色彩并留下漆黑的晕痕,一幕幕回忆,融进萦绕不散的烟雾被吹散在风中。

仿佛从山顶坠入谷底,不知所措的少年眨眼间就被冷嘲热讽所淹没,待到潮水彻底退去的时候,只留下一个风干了泪痕的顽固老头孤独地坐在岸边,迎着一波又一波扬起的浪花,用茫然的神色眺望着海对岸,散发出零星光芒的小小岛屿。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

不解,困惑,不甘,悔恨等诸如此类的情绪早已耗尽心中的余温,你开始不再对生活抱有期待——对你来说,生活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睁眼与闭眼;活着的证明似乎就只是心跳和呼吸。

“怎么样的人生又不是匆匆度过这几十年的短暂岁月呢?”你总是这样淡淡的对自己说,不知是欺骗还是安慰。

我们不曾给世界带来些什么,生活也没道理给我们留下什么吧……

…………

“又一个四季在轮回,而我一无所获的坐在街头……”手机的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似远似近,缥缈又清晰,蛮横地迫使我面对着与我无关的世界重新睁开眼睛。

我挣扎着打开昏黄的吊灯,狼狈地从口袋中翻找出手机。

“这个时候打过来,真会挑时间!”还未看清来电号码,抱怨声已经先一步从口中冒出。

并非是习以为常的广告骚扰和欠费催款电话,闪烁的荧幕上赫然显示出“陌生电话”四个大字。

一时间,心里闪烁过一阵不明是欣喜还是慌张的情绪。

一串完全不认识的数字,一个完全不熟悉的电话号码。在年近尾声的冬夜里,你实在想不出有谁会给如今的自己打来这通电话。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点下接听键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在通话框上的计时器开始走动的那一刻,我的呼吸却仿佛被暂停了。

“喂?是响哥吗?好久不见了,记得我吗?”电话对面的是一个带着些许稚嫩的开朗男声,似乎有点熟悉,似乎又有些陌生。

“你是?”

“嘿嘿,响哥,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是小赵啊!”

“......不认识。”我的目光四处闪躲,不知该看向何方。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我此刻的神情,但我的语气还是不免变得紧张起来。

诚然,我是记得这个小赵的,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在过去带过的几个人里和他关系最好。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否认。

“哈哈,没事响哥,我记得你就行啦。”他似乎毫不在意,依旧开朗的笑着。

笑着,然后沉默许久。

“我不会忘记您的。”在一声清脆的打火机响与用力的深呼吸声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您带着我们四处跑画室和展馆的那些日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显然,我撒的谎并没能骗过他,一瞬间,尘封的旧忆开始在脑中浮现。

“哼,你小子带着人一起跳槽的时候可不见得有这么仗义!”眼看骗不过他,我开始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你知道你们这些兔崽子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吗?!为了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你知道我有多少天加班到后半夜吗?!”

不知是真回忆起了曾经的愤怒,还是为了向人抒发自身积蓄已久的烦闷,我开始有些怒不可遏。

话才出口,悔意便油然而生,如今一事无成的我,似乎才最没资格埋怨他人。如此把对自己人生的怒气不顾一切肆意发泄出去的人,是曾经的我最厌恶的人。

“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无以回报,但除了感谢以外——我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了。”电话另一头的小赵并未被我的情绪激动所影响,只是真诚地诉说着自己的感谢。“正因为相信了您,我们才能有今天的生活。”

“呵,这年头感谢还真廉价啊,给下属收拾个烂摊子就能记挂这么久,还挺划算的。”重新拾起卸置一旁的理智,我慢慢冷静下来,目光流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夜晚。

“当然,对其他人来说您为我们离职所承担的压力就足以铭记许久了。”他稍作停顿,似乎在回味着什么似的。“但只有我知道,您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他的声音深沉而悠远,仿佛在诉说什么庄重的誓言一般。

“我?呵,连自己都人生都过不明白,我可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力去改变别人的一生。”自嘲中带着些许黯淡,我试图用最平淡的苦笑冲淡心中的酸涩。

“但您确实做到了。”

“靠什么?靠那微不足道的善良?自说自话的人生大道理?还是痴人说梦般的理想追求?呵!我告诉你这所有的一切都.....”

“靠一张名片。”他淡淡地吐出一句简短的句子。

“名片?什么名片,我不记得我有给别人发名片的习惯。”我平静地否认道,声音却微微开始有些颤抖。

“您夹在我抽屉夹缝里的——完美智能绘画公司的名片。”

“那根本就不是我...”

“当时还未被完善的这项技术只有您跟我提起过。您还跟我们说过艺术的未来也可能会因此改变。”小赵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

“哼,你小子倒是听话。明明这些话我跟八个人都说过,却只有你记住了。”尽管其他人熟悉又模糊的身影不断在记忆中浮现,我仍略显不满。

“您也记住了,不是吗?嘿嘿。”他露出略显得逞的笑,好像很开心。“而且您也给他们铺好了路啊——除去两个跟着我走的,三个老师,两个设计公司高管,甚至还有一个,小有名气的都办上了个人画展呢!”

“办展?我怎么没听说,是谁啊?”

“还能谁,阿林啊,年中刚办的展子,说是从哪个小艺术馆租的一个角落,太小没好意思叫您来。”小赵满嘴嫌弃中却满是掩盖不住的自豪与欢喜。

“真没想到啊,当初那个闷葫芦小子能混成这样,好啊...好啊......”

“话虽这么说,这小子私下可神气坏了,还要我们以后都叫他林哥。”

“给他惯得!下次吃饭不请客看我怎么揍他!”

“哈哈哈。”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着两个人的笑声,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一般。

“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欢笑转瞬过去,平静下来的小赵轻声问道。

“好不好的,依旧是那个不死不活的废物罢了。”烟雾缓慢向着头顶的吊灯盘旋而上,扩散之余,为灯罩蒙上了一层薄雾。

“哎呀,响哥,别这么说自己,你只是没遇到好的机会罢了。您教过我们的,运气是守恒的,坏运气迟早会被好运取代的。”

“可是,我一个人真的能等到那个时候到来吗?”

“怎么会一个人呢,您不是还有...”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小赵兀然停顿了一瞬,很短,短暂到微不可察。“您不是还有我们嘛,等我们发达了肯定不会忘了您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轻易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细微的不自然,似是老朋友的心照不宣一般,我选择自己主动揭开心头的伤口。

“那...那个啥,你悕姐的请帖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以为是…但,为什么......”不知是否是压抑情绪的缘故,他的声音开始阵阵颤抖。

“你小子啊,收到就好啦,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嘴角不断上扬,我露出了一个一辈子都不曾露出的灿烂微笑。

“可,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啊,以我对悕姐的了解她根本不可能会!”

“小赵啊,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就是没办法想明白的。”缓缓地将仰起的头倚靠在沙发上,我闭上了双眼。“所以,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响哥.....你们之前明明那么.....”

“那也是以前了。人,都是会变的。”我重新睁开眼睛,刺目的灯光让人感到有点眩晕,鼻间长出一口气,呢喃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几个字。“可变的不是她啊...”

“好了好了,别说那些没意思的事情。你哥我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屁大点事还能把我压倒了不成?”

似是逃一般,我赶忙将话题扯到一边,仿佛受到刺激的刺猬一样,本能的蜷缩起支离破碎的心。

火光与怀中的温度随时间在无言中消失,哪怕肩头厚重的棉毯也无法多挽留它们一丝一毫。寒暄中我慢慢挂断了电话,嘴中仍机械似的念叨着与好友下次相见时的约定,脑子却恍恍惚惚不知在想些什么。站起身打开灯又重新倒下在沙发上,我沉默着盯着头顶昏黄的“太阳”。

头像炸裂般的痛,但睡不着;眼如千金般的重,但闭不上;心中的悲伤溢出似的胀痛,但两颊依旧干涩如沙。

破碎的梦与零星的光化作无数个充满哀怨的疑问填满了脑海、“生”与“死”两字轮回不断地在耳边低语。我明知道此刻不去想与思考或许才会好受一点,知道有千万种摆脱如此困境的方法——我知道、知道、全都知道、清晰地知道、只是知道、正因为知道——此刻我什么都不想也不愿去做,只是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光芒,像一个傻傻地等待着天上掉馅饼的乞丐,但明显我不如前者,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些什么:一个惊喜,一个奇迹,还是一朵在尘埃中哭泣的花朵?

光线在灯丝间交织跳动,一瞬璀璨、一刻黯淡,像人生,更像乐曲。

“我要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小县城的美术馆,你听见了金边画框前传来的稚嫩童声。

“画下去,别放下笔......”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房间,你在沉默中感受着粗糙且冰凉的手掌。

“大哥你这么有才华一定能辉煌腾达的!”呕吐和呼噜声响彻的小摊上,你对着明月笑酌着他人的呓语。

“我不怕穷,我只要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够了。”桂花树下,肩头的沉甸是你一辈子忘不了的甜蜜。

无数的场景在光芒中跃动,从灯丝的这一边跃向另一边,快速闪烁并膨胀着,又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中炸裂成泡影,最终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氤氲凝聚,转眼间水雾便浸湿了眼眶。许久未曾哭泣的你少见的有些压制不住流泪的欲望,不知怎的,不,并非不知,你其实什么都知道。

“对不起,不能陪着你完成你的理想了.......下辈子...再做你的新娘。”你知道,那被泪水沁透的微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颤抖地向灯光伸出手,你尝试抓住灯影中的一幕幕场景,任凭泪水打湿衣襟、抽泣阻塞呼吸、眼睛被灯光刺痛,你仍不愿移开眼睛,仿佛一脱离视野,这仅剩的微弱的光就会永远熄灭在黑暗中了。

你在泪水中盲目地笑着,笑着过去、笑着未来、笑着美好、笑着悲惨,笑着追逐了半生却仍不知到底为何物的理想,笑着因为追求理想而抛弃在脑后的人与事,笑着猝不及防将一切都打翻搅烂的命运,以及黑夜里哭泣的自己。

无助又无力。

你就如此笑着,

越笑越轻......

越笑越苦......

体温在寒冷的空气中逐渐消散,随之一起消散的还有你眼中所有的光。仅仅几个喘息后,你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高高悬挂在天花板上亮的发黑的灯泡,你疲惫的眼中再也不剩下什么了。

你仿佛认命般地垂下脑袋,放弃一切抵抗,祈祷着疲倦和死亡能带走所有破烂不堪的一切。不曾想,顺着鼻翼流下的泪水在重力作用下开始缓缓倒流。

当泪水倒流入眼眶的那一刻,眼中的画面却全然改变了。

突如其来又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强烈的电流席卷了全身。

你看见了“光”,那道你追逐至今都不曾见过一次模糊轮廓的“光”。

如发动机轰鸣般,你的心脏重新开始奔腾起来,心跳伴随着喘息不断加速,似永无止境一般。身体本能的从沙发上弹起,冲向房间的角落,丝毫不顾虑冰冷僵硬的脚踝在身下发出哭诉。

重重砸倒在地面,又机械的挣扎起身,你除了眼中不知还能残存多久的光景外再不知疼痛为何物,不思此刻在何处。

就这样拖着颠簸的双腿扶起倒在角落里的画架,颤抖调整好支脚、铺盖上新的画布、拿起许久未曾使用过的调色盘,你感受着掌间的的老茧与指孔摩擦的触感,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泛上心头。

再次捏起那支仿佛融入你身体里的画笔,眼中的光愈发的闪亮起来,画笔有意识般的带动着手臂靠近画布,贴近、触及、勾画,这些本该耗费无数日夜仍纠结犹豫的步骤顷刻间便顺畅的被衔接起来,胜似月光般顺滑无塞。

你一笔笔的勾勒着光在泪水中折射出的场景,任由笔尖在画布上飞舞,颜料在空中跳跃,色彩在黑夜中绽放,初始的空白被缤纷的线条与色块逐渐填满,你的胸腔中也随之被炽热充满,血气不停翻涌,在身体的每处血管中狂奔,热量不断发散,使你忘却了深冬的夜寒与秒钟跳动的声音。

你的双手不知疲倦的舞动,拼尽全力地试着加快速度,生怕在画完这幅画之前眼中的光就消失不见。

你知道你从未被上帝恩赐过天赋,你也知道创作这条路上会有太多太多的坟与墓,你知道你不像别人那样有着富足的背景,你知道你没办法饿着肚子望着理想充饥,你早知道你倾尽一切的作品会在他人口中被赞为一文不值,你知道你在业界大佬面前渺小的不如一粒尘埃,你知道你精心谋划了许久的小彩蛋会被观者一眼略过,你知道被突然闪过的灵感刺激的彻夜难眠的兴奋与激动,你也知道在发现自己没能力将梦中的光景描绘出来时的悲伤与落寞......你知道理想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虚幻,你知道如果抛弃了他你或许就能从痛苦中获得解脱,你知道没有它你一样能过的很好,可,即便如此,到头来你还是会在某个闭着眼抱着枕头、撑着脑袋发呆、失焦地眺望着远处的风景...的时候,偷笑着畅想着如果理想实现后的种种,控制不住的在梦中幻想着各种美好并留下不知是欣喜还是感动的泪水。

或许,因为它从未变过,你也从未变过。

水汽在干燥的空气中逐渐消散,眼中的模糊也开始变得清晰,但你并未停下画笔。

思绪随着画笔翩翩起舞,如蝴蝶一般自由,当蝴蝶再次停落在枝叶间时,你的笔尖也停在了那里。

生命无声的消失,时间依旧的流逝,展现完所有美丽的小蝴蝶也眠在了她最爱的花被中。

寂静的夜,昏黄的灯,灯光下跪倒在地的理想。画中人凄狂。

清脆的铃,清冷的风,风裹中仅剩冰凉的残响。画外无息嚷。

又是一年末,再是一年初,楼下的欢闹声又渐渐响起来了,青年与儿童们在大人们的微笑注视下肆意的分享着各自的理想。欢笑的好奇着夸张的、开心的夸赞着远大的、皱眉的打趣着弥漫的,然后在一声声年食小贩们的叫喊声中迅速散去,没人知道最后留下的是什么。

无人知处,眼眶中的随后一丝水汽也在四处弥漫的暖意中彻底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