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能做什么?它踩着童年的韵尾,眺望成年的序章,少男少女开始蜕变为大人模样,合格的父母则会化身休止符,将现实与残酷尽可能屏绝于外。
但高洋不是休止符,他是残暴的乐章,逼迫所有人发出悲鸣般的大合唱。
作为父亲,高洋对十三岁的高殷有所期待很正常,不过通常来说,这种期待绝不包括让高殷砍下囚犯的头颅。
可似乎也不能说高洋就是错误的,因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齐国的皇帝,注定与阴谋和杀戮为伴,所做的一切都可以是帝王高深莫测的权术,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高洋真的很生气,对自己软弱的太子分外失望。
连一个束手待毙的囚犯都无法亲自动手将其杀死,以后又怎么守住他们高家沾满鲜血的帝位?
那是权力之巅,坐上去极难,想坐稳更不容易,就连他这个英雄天子,都要经常向它供奉死亡,才能用恐惧震慑住其他野心家。
高洋不得不承认,他当时有点气上头了,所以做出了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情,比如用马鞭抽打太子高殷,将他打至晕厥。
宫人们急忙将太子抬到床上服侍着,忙碌的身影让床上那个孩子更显得孱弱。
看着昏迷中的长子,高洋心中产生些许怜悯,也许自己对殷儿还是太严苛了,他才十三岁。
可他很快收起这无用的情绪,坚信自己没错,咬牙暗恨起长子的懦弱。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一边肉多,一边肉少。
高洋的母亲,也就是齐国的娄太后,生的几个孩子都容貌出众,唯独他高洋其貌不扬,所以总被兄弟们嘲弄,高洋也总是沉默以对,默默做着家里那个出气筒。
他知道父亲高欢在外奔波繁忙,顾不上家,而母亲娄昭君偏爱其他兄弟,一定不会替他主持公道,肉少的手背,注定要承受更多的敲打。
因此长子的懦弱,让高洋极不舒服,仿佛小高洋穿越了时光,站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现在的齐帝则在不经意间和当初的母亲重合在了一起,成为了记忆中最丑陋的一道光。
意识到这一点,让高洋大为恼怒,他踢开宫人,快步走到床前掀翻被褥,抓起长子高殷的发髻,将他提起来大声喝骂:“起来!汝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宫人们像是暴露在阳光下的虫蚁,手脚并用地逃开,生怕晚上一秒自己就会被净化掉。这是齐国宫廷生存的法则之一,当皇帝暴怒时,不要说话,不要出声,最好连呼吸都掐掉。
一旁的侍者、随从、宫人,他们同情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发怒的皇帝像是要把太子给吃掉,根据皇帝以前的行为来判断,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高洋没有大口咀嚼长子,但也没有更好,他单手握拳,一下下在高殷头上捶打:
“读书给尔读傻了!”
“像汝这样,哪有我们鲜卑人的风骨?!反似那些卑贱的一钱汉!”
“死了罢?死了倒好!汝若死了,我便立绍德为太子,绍德不似汝,多少有些骨气……!”
拳头沾染上鲜血,这刺激了高洋,也让高洋更加恐惧。
莫非这孩子真被打死了?真这么不争气?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高殷发出喃喃细语。
高洋凑上前去:“汝要说什么?”
“我说……”
高殷的声音,与他的右手,都变得越来越大:“你神经病啊!”
直率的一拳,精准而优雅,狠狠击中了高洋的下巴。
如果是五年前,高洋能稳稳擒住这只手,并在下一息将它捏碎。
但英雄天子已经是过去式,现在的高洋酗酒暴饮,沉迷美色,又常年服用五石散,身体状况江河日下。
因此,他毫无防备又出人意外地被打出一颗牙齿,浓重的血腥味让他想起刚称帝时,为了坐稳皇位,不得不亲自上阵与敌拼杀的时光,以及皇位稳固后纵情享乐,和薛嫔拨骨作歌的奏唱。
高洋松开了手,向后连退数步,韩宝业等宦从连忙将皇帝搀扶住,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好杀人,下手不分轻重,即便是皇帝的亲兄弟,永安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都已被逮捕,在地牢里关了一年,随时可能被皇帝下令杀死。
这种情况下,侍者们已经习惯了杀人媚人,哪怕是宗王,也敢说上几句坏话。
然而面前动手的是太子高殷,进谗表忠的难度上升到了最高,高到他们无法判断。
当然,如果皇帝能再活十年,十个太子也给他弄死了,有汉武帝、戾太子的前车之鉴,侍者们并不担心高殷将来的报复,只要他不是太子不就行了?皇帝近来似乎有意废掉太子,将太原王高绍德立为储君。
可是高洋的身体状况,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再坚持两三年就已经是奇迹了,若是能推太原王上位,自然是最好,可若是不行,日后太子登基后算起帐来,他们就倒霉了。
能在高洋身边陪侍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况且,齐国的权力游戏不是他们能够参与的。
邺都有天子,晋阳有勋贵,勋贵们有着兵权,承袭神武帝高欢的霸府痕迹,在晋阳虎视眈眈,既守卫着邺都,也监视着邺都;
为了对抗他们,天子继位以来就持续打压着他们,同时大力拔擢汉人士族,让他们围绕在太子高殷的身边;
天子身边有着宗王,天子之上还有太后,他们都想要得到天子的一部分、乃至超越天子的权力。
各方都像野兽一样,躲在暗处伺机吞噬他人的权柄,他们这些蒙恩幸上的小人物贸然参与,只会沦为别人的饵食。
现在权力的分配还没有结束,无须心急,只要齐国还在,迟早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所以大部分的侍者们决定沉默地守护在皇帝身边,直到最后的胜利——谁是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现任,和下一任。
“太、太子醒了!”
高洋的侍者中,卢勒叉近来最为受宠,也只有他敢壮着胆子说这么一句废话,将注意力引到太子身上。
任谁都看得见太子醒了,但太子确实跟以前不太一样,他双腿大开,很随意地跨坐在床榻上,眼神迷离,看上去还不太清醒。
高音觉得自己很倒霉。
自己辛苦复读两年,终于考上县城公务员,过上为人民服务的充实日子了,和朋友正喝酒庆祝呢,忽然眼前一黑,醒来就到了这。
高音小说看得多,心理上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别人穿越,开场要么是绝世美女,要么是可爱小婢,而他还没睁眼就吃了一顿饱拳,硬生生被打醒。
他只是还了一拳,怎么就把他的牙都打出来了呢?这老登太不经揍了!
记忆的闸门被开启,渲染了黑白色的世界,高音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叫做高殷,是大齐的太子,身体随着精神的洞明愈发地有精力。
“完了,天崩开局。”
高音——现在是高殷——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作为开国皇帝的正统继承人,如果在一个稳定的大一统王朝,他躺平都能捞个太宗的庙号。即便是割据的小国,也能像刘禅一样,靠着父祖留下的老将坐守江山,安享数十年富贵。
而他所在的国家,此时更是天下第一强国、最有统一希望的北齐。
然而,然而,他这个太子,继位之后活不过一年,这让高殷很沮丧。
垂头丧气的样子倒像以前的高殷,高殷精读汉学,很让士大夫们喜欢,说太子“宽厚仁德,温裕开朗”,有君王的气度,只是这好脾气在以武立国的鲜卑勋贵和高家宗室看来,就是懦弱可欺,连皇帝都不喜欢儒雅随和的太子,作为皇帝的鹰犬,宦官们自然不把太子当回事。
于是卢勒叉大骂:“太子好无礼!臣犯君,子殴父,是哪门的汉学?!”
高殷的回应也很简单,抓起一旁的靴子,朝卢勒叉砸去:“家奴也敢叱责主人?!”
如果是以往的太子,大概会唯唯诺诺地向皇帝认错,然后招致皇帝的不喜。
但今天的太子被打晕了头,脾气似乎大上许多,甚至有了一些……皇帝的风范,让韩宝业等人更加沉默寡言,也让想在皇帝面前献媚投机的卢勒叉觉得不妙。
“陈山提!把这人给我捉过来!”
陈山提和盖丰乐、刘桃枝一样,是二十年前就追随高祖高欢的苍头(以青巾裹头的仆人),高欢死后便追随高澄、高洋,是高家最忠实的鹰犬和杀手。
陈山提未动,而是看向皇帝。
高洋捂着嘴,止住口中的鲜血,忽然微微挑眉。
卢勒叉还想说些什么,就被陈山提的大手掐住脖颈,口中被塞入了一团青布,压在了高殷面前。
高殷从床榻上起身,感觉还不错,他的身体没什么大碍,甚至因为年轻,充满了活力。
他招呼一名端着水盆的宫女,宫女虽然恐惧,还是将盆端了过来,高殷取过一条白巾,将它浸了水,覆盖在卢勒叉的面上。
“盖、盖支……”
卢勒叉的嘴被布团塞住,含糊说不清楚,高殷在他面上覆盖一层巾后,又仔细压稳,将他的声音彻底掩没。
卢勒叉奋力挣扎,但陈山提有勇力,单手将卢勒叉双手锁住,另一只手抓住卢勒叉的头发,令他不能晃动,唯一能动的只有他的腿,拼命踢蹬,但全无用处。
和皇帝血腥的表演不同,这就像是一场实验,探讨的是一个人生命的极限,实验体的结局他们并不关心,所有人都在静待实验的结果。
卢勒叉的腿渐渐停止动作,引起一阵低叹。
陈山提微微松手,发现卢勒叉没有挣扎,这才将其松开,同时顺手要去揭开白巾。
“不用。”
太子的命令让他停手,陈山提默默退回了高洋身后。
高殷取过一条新的巾帕擦手:“杀人有百法,匹夫仗拳刃,官吏依律法,身位高者,当以权杀人,何必自污己手?”
跨过卢勒叉的尸体,高殷走到高洋的面前,神色温如玉:“父皇尚可喜否?”
“文宣登金凤台,召太子使手刃囚。太子恻然有难色,再三不断其首。文宣怒,亲以马鞭撞太子三下,由是气悸语吃,精神时复昏扰。”——《北齐书·废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