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朝冠剑恨谯周(4.2k)

刘禅见二人不语,缓声出言:

“朕听到传言,说昨日朕在宗庙醒来时,口吐蛮夷妖言。

“当其时,又恰有一只赤乌在先帝庙中盘桓不止,啁啁不息。

“于是有人说,那鸟非是赤乌,而是一只子规。

“随即又有人附和,言「望帝古蜀之国为鳖灵所篡,死后化为子规,今天子不祥,口吐妖言,而庙中又有子规啁啁,恐为鸠占鹊巢之象」。

“确有此事吗?”

琬、允二人神色愈发凝重怪异。

凝重在于,那些祸众妖言终究还是传到了宫内,传到了天子耳中。

怪异在于,这位面对大事每每表现得唯唯诺诺、谨小敏微的天子,此刻似乎在刻意营造一种让自己显得泰然自若的姿态。

迟疑数息,蒋琬声色恭谨,率先出言道:

“禀陛下,确有此事,但那啁啁之鸟,未必真是子规。”

刘禅心中微动,沉默不语。

虽是第一次面见大臣,但他感受到,蒋琬与董允二人此刻表现出来的恭谨之色,确实跟阿斗记忆中的画面一样。

并非发乎心,而只出于礼。

于是不由暗暗感慨,阿斗果真不具人君气象。

倒没有一味贬低阿斗之意,毕竟昭烈盖有高祖之风,阿斗又何尝不有类刘盈?

同样差点被父亲抛弃,导致处世战战兢兢,又同样在十六岁束发之龄突然扛下九鼎之重,其无能为与不敢为,确是可以理解之事。

只是,“可以理解”,并不表示无可厚非。

既坐了这个位子,就要有坐这个位子的觉悟与担当。

登极五载仍不通政事,因为相府办事妥当,又怕犯错,便以“国家悬危,恐误大事”为由,将挑子全撂一边。

丞相在时还收敛一些,装模作样学着做,丞相北驻之后,马上便放飞自我,耽于游乐,以至于怠惰无为都已成惯性。

远的不说,就在前几天,他居然提出想纳妃!

当此将士用命,国家兴亡之际,你不做好表率支持前线战事,居然想着纳妃?

若非董允严辞厉色驳回,真让他纳了妃,传到前线,还不知将士们该如何做想。

如此天子,谁不轻视?

眼下刘禅刚刚穿越,便这般直观地体味“大臣未附”其意,身入“主少国疑”其局。

再想到伪魏那边的曹叡,继位不过两年,却已经『沉毅断识,任心而行,政由己出,有人君之风』,心中难免有些触动与忐忑。

沉默半晌,刘禅心怀试探道:

“不是子规?

“那谣言中所说的蛮夷妖言,昨日可曾有人听懂?”

琬允二人摇头。

刘禅心下微微一松:

“不曾有人听懂,那所谓的「鸠占鹊巢」是何意?

“是在说,朕这巴蜀之国,亦会如那望帝一般为贼所篡?

“又或者,是在说朕被那子规鸟摄了魂魄?”

方才他刚从那掌灯的小黄门口中听到宫内这则“谣言”时,也是有些懵的。

第一个念头,难道阿斗变成了那只子规鸟?

斗帝春心托杜鹃?

这也太玄乎了些。

第二个念头,则是如果自己半睡半醒时真说了“蛮夷妖言”,又那么巧来了只怪鸟,自己会不会被蜀中群臣认为是妖邪附身?

然而这所谓的“蛮夷妖言”,刘禅实在是一丁点记忆都没有,他一睁眼就在床上,震惊着呢。

同样,他也没有在阿斗的记忆里找到一点痕迹。

阿斗最后的记忆,就是日食与地震一时俱发,再接着是一阵屋崩瓦碎之声,之后便什么也没了。

“陛下大可不必理会这些谣言,劳损圣虑,臣与长史会处理好此事,为陛下分忧。”董允言语恭敬诚恳,却也不正面回答刘禅。

包括他与蒋琬在内,整座相府的核心幕僚,无不被昨日之事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不论是出于本能还是出于理性,他丝毫不认为天子心底能如表面一般从容。

即使天子听到“确有此事”后仍泰然如一,即使今日天子行事竟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刘禅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声色温和诚恳:

“侍中拳拳替朕分忧之心,朕了然在胸。

“可支走朕左右内侍,不让这些事情传入朕耳中……如此分忧,朕以为…似乎于礼不合。”

董允心口陡然一震。

这意思是在说自己隔绝内外,有擅权之嫌?!

“臣知罪!”他当即拱手,心里已是掀起骇然巨浪。

这位从来胸无城府,率性天然的天子,今日居然在试探他?

惊惑之中,董允念头电转,终于对天子今日如此反常的言行举止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多半是因为天地异变、谣言四起之故,天子心中惊惶,本能对所有人都心怀戒备,便想借这种泰然自若的姿态来掩饰自己心中不安。

而追问他们二人昨日之事,及刚刚这句意有所指的『于礼不合』,也都是想试探他与蒋琬是否也因昨日之事生了异心。

可…焉至于此?

想到这,一直保持着拱手俯身姿态的董允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忽的,他心跳再次一滞,猛地想到了方才那名得天子授意,往台阁假传消息的小黄门!

天子哪里是只在试探他与蒋琬?

天子根本就是在怀疑,方才那负责传话的小黄门,可能是被他们二人安排过来监视左右的!

所以,才故意让那小黄门在他们面前演了那么一出戏。

而天子只要观察他与蒋琬进入宣室后的反应,轻易便能判断出那小黄门是否泄语。

想到这,董允突然觉得这位他已伴八载的天子有些陌生起来。

进而又想到,若这小黄门真是他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呢?

恐怕这位惴惴不安的天子,用以试探他们是否怀了异心的手段,除了骗小黄门去骗他们外,还做了些那小黄门根本没意识到的动作。

或许是说了什么要紧话。

或许是做了什么要紧事。

而他们二人入室之后颜色无异,面对天子的追问与试探,答对也不曾逋慢,举止亦合乎臣节。

在有意为之的试探观察下,天子大概已经能分辨,那小黄门到底有没有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

想清楚其中关节,董允一时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天子此举可谓两得。

一来,确定了身边至少有一个不会泄语,唯命是从,乃至敢于直犯威严欺瞒他与蒋琬的近侍。

二来,确定了他与蒋琬这两个宫中府中的主事,匡佐辅弼之心不曾因天地异象与惑众妖言而有所动摇。

当此上下相疑之际,于处惶惑不安之中的天子而言,实在算得上是好手段了。

可…

这还是那个每见群臣则惶惑失对,茫无定见的天子?

这还是那个被群臣孩视,私下里暗讽“望之不似人君,面之而无所畏”的天子?

前些日子不是还吵着要纳妃?

“先帝像被砸碎了?!”这位一直强作泰然的年轻天子,此时惊疑之情溢于言表。

那小黄门确实没有告诉他此事。

董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有些蒙圈地抬起头仰视君颜,却见天子目光死死聚焦于蒋琬身上。

于是又一脸蒙圈地扭头看向身侧正俯身颔首的蒋琬。

怎么突然就说到此事了?

自己怎么什么也没听见?

念头至此,董允立时汗颜,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竟全然不觉天子如何原宥于他,更不知蒋琬何时将话题引至先帝造像碎毁之事上了。

事实上,昨日若只有日蚀地震与所谓的妖鸟夺魄,他们或许都能勉强应付。

偏偏先帝造像被砸碎了。

偏偏只有先帝造像被砸碎了。

如此,别说那群本就心有降意的蜀中人望,便是他与蒋琬都如临大敌,至于其他相府幕僚,更是心中惶惶,坐不专意。

刘禅眼角余光瞥见方才呆若木鸡的董允终于有所动作,却也无甚心力再多留意。

只不住吐槽,到底什么鬼啊!

日蚀地震一时俱发,怪鸟盘桓啁啁不息,天子昏迷口吐妖言,这些也就算了。

结果宗庙梁柱还因震倾塌,偏偏还砸碎先帝造像?!

昭烈造像被砸碎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让刚刚还沉浸在自己演技中的刘禅压力骤然倍增。

缓了缓心神,刘禅让蒋琬继续。

结果更离谱的来了。

除昭烈庙、昭烈像跟刘禅这个天子外,整座成都居然无一座屋宅、一名百姓因地震而有所毁伤!

纵是刘禅再怎么有所准备,这时都有些遭不住了。

这它娘的是哪位大能在作法啊?

自己这穿越者的任务,难道不是北伐东征,一统河山吗?

自己这天子要做的,难道不是御驾亲征,率赵子龙冲进曹营再杀他个七进七出,或于两军阵前大手一挥便龙纛前压,君直向北吗?

怎么现在什么事都还没干呢,就已经完全出离历史线了?!

不会还有什么“不祥之兆”蒋琬董允没告诉我吧?

宣室之中,半晌无话。

刘禅只能再次缓了缓心神,继续询问琬允二人:

昨日天地异象后,公卿与府僚关于“亡国之象”、“天命在谁”之辩究竟如何?

琬允二人再无所隐,亦无所讳,将公卿大臣大逆不道之语及相府幕僚辩驳之说一一道来。

什么『望帝失蜀』,什么『妖鸟摄魄』,什么『代汉者当途高,高者巍也,巍者魏也』之类的谶纬之说且不提了。

相府幕僚与他们论辩,说伪魏一边悲天悯人说着『百姓面有饥色,衣或短褐不完,罪皆在孤』,一边锲而不舍地对屯田民课以重税。

而丞相轻徭薄赋,治蜀不过数年,百姓衣食足而蓄积饶。

“谯周”们就说,曹魏当年行屯田之策活民无数,若无此策,怕是那些屯田民早成一堆白骨,此时怕也没有机会面有饥色,衣不蔽体吧?

至于葛氏治蜀,若是早日四海归一,以葛氏之能为王者所用,岂非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相府幕僚与他们论辩,说伪魏废征兵、募兵而建“士家”,使战士儿郎子孙永沦士籍。

又设错役之制,以战士家小为人质,使战士与至亲天各一方,数年不得相见,若有降逃,则满门株连。

于是伪魏四境无不以士家为贱,而士家亦自贱自恨,不乐永世为兵,以至生子不举、直接溺毙者十之一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长此以往,伪魏岂有不亡之理?

“谯周”们就说,自古乱世皆用重法,曹魏这套“士家”,及配套的“错役”之制不过是权宜之计。

再者,难道这制度没有对那些兵痞起到约束作用?难道这制度没有保护百姓不受兵祸之苦?

君不见魏武北灭袁氏?

君不见魏武檄定中原?

君不见魏武一统江北?

不统一,何来百姓乐业安居?

你刘氏以仁义道德自饰,结果还不是蹿匿巴蜀?

既无能一统,却要东征北讨,多造杀伤,这难道不是荼毒百姓,反是仁义吗?

若这天下早日一统,这屯田、士家及错役之制难道还会继续吗?!

相府幕僚继续论辩,说伪魏强征阵亡士卒遗孀改嫁他士;

已自发改嫁的亡士遗孀,须从夫家强征再嫁早已成明文制度;

更有甚者为了考功升迁,居然强夺生民之妇改嫁士家以为政绩!

“谯周”们仍是那套,只要天下早日一统,这些恶政全都会消失,百姓全都会过上好日子!

至于如何一统?

这些欲以“慷慨歌成都,从容做蜀囚”来扬名的精卫良臣,并没有说得过分露骨,但懂的都懂:

天下百姓所以忧衣食死疆场,全都是你刘备刘禅父子二人贪恋权欲所致,你早点投降,天下百姓早它妈过上好日子了!

一则又一则扰乱军心、动摇国本的乱群之说不断入耳,刘禅几乎压不住怒火了。

去牠娘的不可因言降罪!

曹魏百姓被盘剥凌虐,老子居然成罪魁祸首了!

等哪日大权在握,又或者事不可济无路可退时,绝对让这些蜀中喉舌尝尝什么叫“我不吃牛肉”!

刘禅一边骂娘,一边在小本本上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待琬允二人止言不语时才愠怒开口:

“昔者张裕乱群,先曰「刘氏祚尽矣」,后曰「不可争汉中,军必不利」。

“及先帝拔汉中,将诛之,丞相固请免裕一死,先帝谓丞相曰,「芳兰生门,不得不锄」,裕遂弃市。

“今丞相争陇右,与先帝讨汉中何异?

“而此时狺狺狂吠之徒与张裕又有何异?!

“如此害群之马,朕不能以法绳之,必坏丞相北伐大计!”刘禅再不掩饰怒意,一拳砸在案上。

冠冕之下,静悬许久的十二玉旒摇曳不已,作响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