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最主要的改革措施“一条鞭法”初见成效,但也出现了不少问题。
关键“一条鞭法”先在南方试行,再在全国施行,却在北方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情况。
而且,明朝财税制度深层次的弊病,还远没有得到解决。
土地集中的趋势并无明显改善,导致了越来越多的流民,产生大量佃农。
由此,地主能够凭借土地垄断,对佃农进行过度盘剥。
另一方面,明初按地权分散状态设计的赋役制度,正在日益失效。
而官府的财政需求却不断膨胀,非法征敛也没有得到根本遏制,很多地方的百姓不堪重负。
“残民一条鞭?!”张居正不知是身体痛苦,还是恼恨于自己苦心的善政被百姓咒骂,皱起了眉头。
他心里清楚,政策或许有问题,但地方官吏的罪责更大。
所谓歪嘴和尚念经,善政到了地方,也会在执行过程中被曲解,成为残苛之政。
正在他苦思应对之策时,管家游七匆匆而入,不顾礼仪,急着禀报道:“老爷,不好了,出大事啦!”
张居正现出不悦之色,看着游七,询问的意思明显。
游七赶忙说道:“万岁刚刚下旨,免了冯公公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归家闲住。”
张居正吃了一惊,急着问道:“为何如此?”
游七喘了两口气,舔了下嘴唇,说道:“因永宁公主选仪宾之事,冯保收贿,那梁邦瑞身染痨病,已是时日无多。万岁震怒,方下旨降罚。”
“梁邦瑞染痨病?!”张居正震惊得微张嘴巴,好半晌才用力捶了下床榻上的小桌案,懊恼道:“冯保误我。”
以张居正的睿智聪慧,立刻猜到此事定然也触怒了李太后。否则,定会阻拦万岁下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冯保太贪婪,终是事发招祸。”张居正连连摇头,既惋惜又无奈。
游七苦笑着,劝慰道:“只是归家闲住反省,已是留了余地。说不准过些时日,便能复出。”
张居正也是这么想的,换成别的太监,恐怕就不是这般处置,要严厉得多。
但他的脸色并未缓和,叹息道:“此事,吾亦有过。这便写请罪疏,上呈御览。”
虽然是被冯保蒙蔽,但草率地加以附和,有同谋之嫌。
万岁震怒,太后也必是忿恨,张居正肯定要有所交代。
大罪没有,小惩怕是躲不过。
张居正苦笑摇头,命游七铺纸研墨,思索着字辞,该如何息万岁之怒。
“冯保去职,何人所代?”张居正提笔未写,对游七问道。
“秉笔太监张宏掌东厂,张鲸代掌印。”游七答道。
张居正垂下眼帘,并不觉得意外。
按照品级,掌印最高,秉笔其次,由其代职,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冯保能支持自己,这张宏张鲸也能如此吗?
带着复杂的心情,张居正下笔沉重,书写着请罪疏。
正在此时,又有下人来报,新任掌印太监张鲸已到外面。
“请张公公进来。”张居正心中忐忑,可又行动不便,只好无奈地吩咐游七。
可没等游七出门,张鲸已经大步进屋,看见张居正,便恭敬施礼,“杂家见过张先生。”
“张公公见谅。”张居正苦笑道:“仆这病体,难以起身。”
张鲸赶忙摆手道:“张先生身体为重,只是杂家身负皇命,不得不扰张先生休养。”
张居正又挣扎着起身,惶恐道:“既有圣旨,仆要跪接。”
张鲸赶忙上前相阻,说道:“非是圣旨,是万岁的御笔亲书。来时万岁还特意吩咐,张先生不必跪接。”
说着,张鲸取出书信,双手呈上,笑着说道:“万岁有言:张先生有大功于社稷,今虽被冯保蒙蔽,亦不为罪。”
“万岁宽宏,微臣惭愧,正写请罪疏,请万岁降罪责罚。”张居正伸手示意,让张鲸看小桌案上写了一半的请罪疏。
张鲸呵呵笑着,说道:“万岁既不降罪,张先生也不必再上疏。”
“对了,万岁还让杂家告诉先生,改革初见成效,当继续推进。先生但有所奏,万岁尽会允准。”
“杂家暂代掌印,也定然上承圣意,下助先生。还请先生不必忧虑,继续放手施为。”
张居正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只怕冯保被罢,新任掌印与自己为难。
“万岁英明,张公公亦是客气了。”张居正拱手道:“仆在这里,先行谢过张公公。”
“张先生客气,杂家可不敢当。”张鲸笑得真挚,还礼道:“差事办完,杂家便告辞,回宫复命了。”
张居正赶忙示意游七相送,在榻上拱手道:“张公公慢走。”
屋内只剩下张居正一人,他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书信,忐忑地阅看起来。
朱翊钧在信中说得很清楚,摘除了张居正的责任,更是多加称赞。
“……先生受顾命于主少国疑之际,毅然有独任之志,十年内海寓(内)肃清,四夷詟服。”
“太仓粟可支数年,太仆寺积金至四百余万,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综名实,清邮传,核地亩,皆先生之功。”
“汉唐以来,以功业炳史册者夥矣。至若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则先生一人而已。”
“然改革之路艰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望先生病体早愈,继续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起衰振隳。”
“先生期盼殷殷,望朕成为一代明君。朕当不负先生所望,励精图治,为先生竞改革全功,全力襄助……”
张居正泪下沾襟,失声而泣,伏身于榻,哽咽道:“万岁啊,愧杀微臣也!”
改革者,兴利除弊,造福百姓,充盈财政,可也是与既得利益集团的生死之斗。
张居正看似权倾朝野,威慑百官,但他自己知道,改革十年得罪了多少人。
有多少人在背后咬牙痛恨,只等着自己倒台,便扑来拼命撕咬。
宗室权贵、腐败官员、地主豪绅,在清丈田亩的过程中受到损失,不仅痛恨,还大加阻挠。
结果是田亩数比弘治年间多了八十万顷,但比洪武年间还少了一百五十万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