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巡完了,沈荡坐在通铺前的桌子旁,此刻天色尚好,他休息了一阵,接着站起来,手放在刀柄处。既然我在场时你们都不讲话,那我离开便是,沈荡自忖道。想罢,清清嗓子后离开了衙门,他还想熟悉熟悉这个初来乍到的县城。他一走,讨论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陈捕头来的日子比往常多多了,但他从来不加入讨论,只是听着,待晚饭时一股脑说给诩辰听,诩辰拿了个阴毒的主意,虽然赶不走他,但也能让他落下个烂名声,那时候也许就当不上捕头了。
在街上,议论声像群没赶远的苍蝇环绕着沈荡。沈荡坐下喝碗水的功夫,原本坐着喝茶的两桌人已经起身走了,他很想跟本地人说些什么,只是把县城莫遍了,也只有一个算命的,在太阳底下眯着眼和他讲了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沈荡看不出来他是不是真瞎,于是对他摆摆手想探出真假。那人却不响,眼珠在眼白里转了两下。
走到晚上,衙门是管饭的,但此时不知何处飘来猪油面汤的香味使他有些魂不守舍——他下山的第一顿就划了一大碗猪油打底的阳春面。很多师傅说肉汤的味道是令人作呕且难以下咽的,沈荡现在很想再来一碗,实打实验证一下师傅的教导。
摸着肚子,迈出脚,一滴雨水忽然落在他头上。沈荡抬头看,更多的雨滴落了下来。面馆的掌柜送来一把看似崭新无比的油纸伞,被他一掌推开。低下头,系上斗笠走进雨里,背影显得尤其飘渺。一阵斜风刮来,雨珠跟着在风里扭动,远处的群山显露出一点漆中之黑的轮廓。
一声尖叫。
是个女人。
沈荡像瞬间通了电似的,先是全是抖了好一下,接着甩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踏出几步后猛地在雨中奔跑起来。路上空无一人,两侧的房屋内逐渐有人探出头来,脸上写着疑惑与好奇。拐了几个弯,斗笠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前方的一家院子门口聚着一小撮举着伞的邻居,他们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张望,看见他来,纷纷让出了一条通路。
里面的景象异常惨烈。方才尖叫的女人捂着胸脯躺在地上,仍在颤抖,惊魂未定的样子,嘴巴大口呼吸着空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口打在院子中央的井。
在暴雨的浇灌下,井里的水一阵一阵地向外溢出,流到地面上和泥土融为一体。沈荡跨过地上的女人,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漂浮在井水上的东西。
那是三颗被斩下来的人头,两男一女,他们的眼白在黑暗的雨夜里射出微弱的光。
沈荡发觉自己握住伞柄的左手开始颤抖,于是他搭上右手,深呼吸,试图离那口井再近一些。
脚底打滑,他站稳,小心地探出脑袋,仿佛凶手正埋伏在井底。
一、二、三,四。
还有一颗浮在下面,暂时看不清男女。暴雨,他身后的人群逐渐扩大了,有人扶起了地上的女人,为她撑起伞,她忽然来了力气,一把拿过雨伞,扑倒沈荡身旁。
官老爷,可不关我的事啊。
她为自己解释道,方才为她打伞的人上来拉她。沈荡转过身看她的脸,觉得有几分眼熟。他张开嘴,有几句想说的话从胸腔往上冒,却不知道为什么堵在喉咙里。
你认识这几个人吗?
沈荡想说的是。
陈捕头总算是到了,诩辰跟在后头,撑着一把绿色的伞。人群在一次小小的骚动后再次让出一条通道,陈捕头示意诩辰留在原地,一只手护在眼前挡雨,走到沈荡伞下,凝视着这口还在溢水的井。
下面堵了。先把人头捞出来。陈捕头说了这两句话。
等到衙门的捕快们到了,沈荡正拿着一根竹竿往井里搅着,水面很快落下去,随之浮上来的几坨肉色的东西。围观的人群里惊出一阵长吁短叹。
陈捕头在地上铺开一张渔网,几颗人头摆放好后依次先合上他们的眼睛,指挥沈荡把尸身搬来,切口处十分平整,是柄利器。地上的两男两女基本组接好了形状,衣物都还在,几位捕快在询问围观的人群里可有人看他们眼熟,有人叫道:这是丰县的,这几人是丰县来的。
那人很快被拉出人群,瞬间慌了神。
你说哪个人?拉他的人正是沈荡。雨水流进沈荡的眼睛里,顺着鼻梁朝下滴。
一根手指头指了指地上的女人。她是听秀坊的人,叫郑安朱。手指头的主人说。言下之意就是出卖肉体为生。沈荡眨眨眼,巴不得自己现在就冲到丰县去查问明白。
为什么要把头砍下来?带着这个问题,沈荡和他们回到了衙门,县令早坐在椅子里,不安地揣测着什么,主簿与县丞慌了神,在一旁不停地交换意见。沈荡抢在陈捕头前汇报了刚才的进度:丰县,听秀坊。
陈捕头清清嗓子,厌恶地瞧了他一眼,说起另外几个死者的身份:他认得两男的是张家兄弟,头大脸上有刀疤的是张已默,眼睛小的那个叫张作响,女的一人为听秀坊的王琪,一人是郑安朱。张家兄弟游手好闲许久,是丰县出了名的地痞,以勒索为生,得罪了不少人。关于他们的勒索生意,陈捕头换了个语气,幽幽地说应该是与这两人合伙,说着他指了指地上的女性尸身。
听秀坊的规矩是一天接客到定额后,便不用向上交数,可带客人来房间里,也可自行外出,第二日只需按时到岗即可。在外头遇上了麻烦,有坊内打手出面解决,明码标价,打杀分明。张已默就在坊内做了一阵的打手,张作响来过饶县,凑巧成了上一任捕头捉拿的最后一人,在本县内做起金融生意,不知怎么地手上来了一笔不少的款子,钱庄陶老板三番五次地跑来投诉他空手套白狼,一眨眼就是几百辆纹银。
受害的可是百姓啊,陶老板说。
县令没办法,授意柯捕头前去谈话,谁想到将近五十岁的柯捕头竟然将人拿回了衙门,与陈风,也就是现在的陈捕头一同审问了一个通宵,尔后张作响就回了丰县,留下了一笔不小的烂账。
陈风说到这里,衙门里寂静无比,所有人都在仔细听着,并在心里对这地上的几具尸体做了自己的定论。后面的事情,陈风说他所知的不多,这几人兴许是在丰县内惹了什么外地强龙,被杀后抛到饶县来,也算是合理。
只是如果真是路过,那么凶手怕是难以缉拿。陈捕头最后给出如是定论。县令沉吟片刻,认为很有可能如此,但不可不查。此话是说给沈荡听的,大家始终坚信他是钦差选派来的人,于是选定沈荡前往丰县查案,加派徐捕快随行。
明日启程,不得耽误。
沈荡有些难掩激动地领命,又从县令处取得一些盘缠和一封书信,只是他回过头去,身后站着一位强忍着哈切,叉腰犯困的中年捕快。心中的期望被泼了一盆冷水。
回到住处,沈荡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行装。其余同僚照例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徐捕快成了家,晚上是回家过夜的。沈荡拿出一本小簿子,用舌头舔舔毛笔笔尖,深吸一口气,在本子上写下四个人的名字。接着思绪还是回到了他们各自被站下的头颅:砍下头颅,多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死者到底是谁。因此,无头案多是当地所发生的熟人作案,可这四人来自于丰县,与本县又无多大关联,张作响留下的烂账?没必要留到现在才事发,那三人?仙人跳遇上了高手?杀死不足与泄愤,还要砍下脑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沈荡忽然坐起来,他忘了检查尸体以及衣物。他撩开窗户,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决定躺下,明日再议。
阴天。黏糊糊的世界。
徐捕快到了衙门口,反复没等到沈荡,一头雾水时,沈荡跌跌撞撞地从内堂里出来了。原来他昨晚太过激动,睡过头了。脸上满是倦色。
“沈捕快,昨晚没睡好吧,要不要晚点出发?”
“不必了,路上买点早饭即刻出发吧。”
徐捕快吃了瘪,干脆闭上嘴巴,跟在沈荡后头拐了几个弯,骑马出城去了。
路上,徐捕快既没有问及案情,也不说丰县情况,只是低头赶路。
其实丰县是个相当凶险的地方,不过除了凶险,此地同样富饶,南来北往的商贾在这里交货,光是钱庄就有三家,人口远远多于饶县,一到夜里,灯火通明,五条街巷的胭脂花柳味儿传遍全城,本地的外地的皆来此地玩乐,酒家更是数不胜数,北方的杏花村,南国的蛮酒,从海上来的松子酒,只要有银子,御酒都能在此地喝上。有的酒家雇了姑娘表演节目,有的酒家在晚上十点以后喝一杯送一杯。
当然,这些都远远比不上听秀坊,那个寄居在东南角的大妓院,吃喝嫖赌一站式解决,不光齐全,而且精品,不光精品,甚至价格也算是亲民,为了不浪费资源,听秀坊有一个规定——早上十点开门,午饭前来光顾的客人打六折。据说想出这项优惠的是秀坊背后的顶头老板,丰县本地的图皇帝,绰号天灯的金建瓴。
金建瓴的名字早在几年前就已在江湖上流传,有人说他叔父是兵部的侍郎,所以他带着的几个家仆识得一些战场上的拳脚,有人说他其实是吏部尚书金拳极的公子,所以起家如此之快,无人能及。
但故事真正的版本,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在南来北往的丰县,出现一个地头蛇不奇怪,奇怪的是在如此多的风浪后,他不仅屹立不倒,生意越做越大,除了皮肉生意,还有钱庄,赌庄,酒肆,一切和纹银相关的东西,金建瓴都做,而且越做越好。
沈荡到了丰县,先拿着文书直奔丰县县衙,县衙主簿早等候多时,门一打开,沈荡就看见里头立着几个垂垂老者,正堆着笑朝他走来。
毕竟刘鑫县令早通了气。
徐捕快伸着懒腰跟在沈荡身后,抬手接过丰县捕快递过来的茶水。
“两位捕快,路上可有劳累?”
“确有劳累,不知中午午饭如何安排?”徐捕快马上回答,沈荡皱着眉头,眼神看向别处,主簿见情况不对,还是先说起了正事:“不知哪一位身上带着刘县长的文书?”
沈荡解下包袱,从怀中摸出一封薄薄的信,双手递了过去。
“还请贵县施予援手,我听闻那金建瓴在本地多有势力,或许不会配合调查,我希望你们的捕头能出面和我一天前往听秀访,不知朱县令可有想法?”
沈荡没意识到,他的话几乎让在场所有收了金建瓴银子的捕快都感到有些难堪,他还在自顾自说:“当然如果捕头目前有案子在身,沈某也不会强求,但至少要派给我两名捕快,随同我和徐捕快一同前往调查才行。”
要是换了别人,丰县主簿早指着鼻子骂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一个小小的乌衣捕快,也配调动他们丰县的捕快?但此人不一样,起码在大家心里,沈荡和别人不一样,钦差二字挂在他的头上,犹如一把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只可糊弄,不可忤逆。
于是主簿发出了几声不甚愉悦的叫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实在不是本县推脱,只是人手实在不足,不瞒你说,沈兄弟,上个月山西强盗在丰县城墙外劫杀五人,捕头奉命前往捉拿,带了四人去,至今未归,十天前,本县又发生一起盗窃加纵火案,县令特别吩咐,夜间巡逻人手加倍,不得有误,现在你看见的这些人手,就是本县为数不多所剩的机动人员,毕竟,丰县人流密集,意外状况时有发生…”
沈荡绷着的脸渐渐放松,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就这么相信了他,沈荡点点头:“那是,还是本县的治安比较重要,无妨,我就和徐捕快一同去吧。”
主簿郑重地点点头:“谢沈兄弟宽容,我已差人告知那听秀访,沈兄弟只需报上姓名,自有访内人员带你去查案,那现在,可否要在院内休息一番?品一品我丰县的松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