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过湖(求追读)

“呵。”

徐徐拂面的山风里,王夫子低声轻笑:

“王承平哪有这般的造化?”

其人不经意间,展露出的几分桀骜气质,倒还真有几分昔年纵横天下的沉溪先生之风采!

继而。

看着道观庭院中:

穿青色道袍的少女接连不断地以五禽拳术出手,可顷刻间,就会被沈言轻而易举地掷出。

少女却始终咬着牙,樱唇抿起,一次次尝试反击......

无名道观的主人素兰子轻叹一声:

“青禾这孩子,天资极好,品貌俱佳,可唯独这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太过倔强了几分。”

“是啊。”

王夫子喃喃道:

“和你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嗯?”

“没什么,没什么。”这位身形宛如落魄文生的半步大儒呵呵一笑,“是我说错了话。”

......

五月底。

黔灵山那条蜿蜒曲折的山道上。

沈言牵着那头老驴,眉眼间略带笑意地说:

“老师已然可以住在山上了吧,此刻真就舍得走吗?”

“小觑为师了不是?”

王夫子横了自家这位近来愈发不拘小节的学生一眼。

随即。

其人心中连声感慨:

为师这不就是言传身教嘛!

当学生的,变得越来越像他老师,有何不对?

我王华,少年得意、风尘翕张的时候,还不是比这小子狷狂百倍不止?

沉吟片刻。

王夫子面上泛起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

“沈言啊。”

他语气莫名高深:

“接下来咱们往南走,为师带你去做一件大事!”

“还请老师明言?”

少年不明所以道。

“诶!”

王夫子却随意竖起一根手指: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咦,后面是怎么说的来着?”

......

大盛朝。

成皇十六年。

六月初一。

“血魔手”张不恨早上起来,听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坏消息,身边的孩子不是他的。

好消息,怀里的女人也不是。

并没有人因此受到伤害。

因为他准备把整个村子都屠了。

须臾。

万山湖畔。

乌云密布,雷电横空。

狂风从水面上扑来,带出阵阵凉意。

滂沱大雨似乎随时可能落下。

悄然伫立在这片黔中行省,乃至整个西南之地,最为广阔的浩渺水泽旁。

张不恨将血迹斑驳的手掌浸在湖中,涮了涮。

等到血色晕开,再甩干水珠,他的双手依旧白皙,其上分明闪烁着点点晶莹玉色。

“嘶......”

他的头还是很疼,宿醉犹未醒。

其人小声嘀咕着:

“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昨个上半夜,张不恨还是诛杀妖鬼的英雄。

村子里人人环绕,美酒奉承不断。

下半夜,就因为看上了那黄家的小娘子,没成想,她的倒霉丈夫居然不同意?

索性,屠个村就是!

反正自武道修行有成,下山以来,十余年间,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张不恨记着:

自己下山那年,好像就是京师城里那位天子,改元亲政的第一年。

按理说,天下是该海晏河清,变得越来越好了。

毕竟,有圣天子坐镇京师,垂拱而治,文武大臣们还各个贤德,天下妖鬼也被太祖爷开国时扫荡得差不多。

就像府城邸报上说的:

大盛正值盛世,兴些土木又有何妨?

那些邸报上的大道理,张不恨其实看不太懂。

不过。

这些年,土木虽然没少修。

他觉得,世道却未必变好了。

秉承着“上避官府,下不招惹佛道”的理念,西南一地,张不恨活得何其自在。

堂堂九品巅峰武人,多年闯荡出来的这份“血魔手”之名,在黔中行省与其他二省的交界之地,不说能止小儿夜啼,也差不离。

可......

像自己这样的人多了,世道又怎么会好?

半空中,黑云沉沉,晨昏仿佛失了界线,不甚分明。

张不恨眯了下眼睛,继而看向湖中小山脚下,那滔天的浊浪排空。

不久后。

其人行至一处被淹没大半的古渡口。

残破腐朽木桩上,此刻正拴着艘覆盖上竹篷的渡船。

船头插着的纸糊灯笼中,尚有一点火光如豆。

看上几眼,随即拾步跃上,却是压得船头一沉。

小舟不停摇晃,掀起的层层波澜上,张不恨满不在乎地说:

“船家,过湖。”

竹篷渡船上,门帘掀开。

出来的是个老船夫,穿斗笠,披蓑衣。

他看起来已然年迈,面目遮掩在青斗笠下,隐藏在黯淡天光里,看得不甚分明,只隐约可见几根半灰半白的胡须。

其人身形高大,背却佝偻的很,挽起袖口下,露出来那双手上的皮肤粗粝、骨节分明。

大雨将至。

张不恨坐进船篷的功夫,老船夫解开缆绳,撑起船橹。

就在小舟漾波时——

“稍待,稍待。”

芦苇荡里,有人声,随风至。

“劳烦船家,也送我一程。”

第二位上船的赶路人,却是个年纪轻轻,唇红齿白的和尚。穿缁衣,踏草鞋,光秃秃的脑袋上,烫了一堆烧香疤。

而紧随其后的,第三道声音响起:

“请老先生再等一等,我们师徒也需过湖!”

转瞬间。

原本荒无人烟的古渡口,竟是空前热闹起来。

而这一次,急匆匆近前来的,则是两位互以师生相称的读书人。

老师年过四旬,身形清瘦,胡子稀稀疏疏;学生却年纪很轻,容貌虽极俊朗,可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仍旧是个少年。

师生两人皆穿着粗布灰袍。

除此之外,那少年手中,还牵了头无精打采的老驴。

张不恨眉头皱了皱。

他这位凶名显赫的“血魔手”,过湖的时候,难道还要跟一头牲畜同舟共济不成?

“怎么还有驴?”

缁衣和尚在旁,也同样忍俊不禁。

“两位,真对不住。”

少年连连拱手,言语间倒很是诚恳客气地说:

“实在是家师腿脚不便,不得已才寻了这头老驴代步,还请两位稍作担待。”

随即。

他又转向那个体态佝偻,精瘦枯干的老船夫:

“老先生,我这边多出些银钱,您看如何?”

老船夫并不答话。

而是把头深埋在斗笠下,默不作声地虚点了几下。

少年这才抱拳谢过,请他那位老师先上船落座后,这才牵着驴,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

老船夫旋即撑起船橹。

竹竿轻挑,渡船脱离了湖岸。

而就在这师生二人,刚刚上船之后。

眨眼间。

倾盆大雨就下了起来。

豆粒大的雨珠砸在竹篷船上,砸老渔夫的斗笠上,噼里啪啦作响。

从船篷缝隙中透进来风,此刻就显得格外冷。

后上船的师生二人,看似文弱,此刻也只是安坐于船舱。

唯独他们随行那头老驴,却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至于不远处。

和尚俨然是个不受冻的。

他哆哆嗦嗦,一边搓手,一边不住地往上呵气,时不时还要再念上几句“阿弥陀佛,一二三四”。

张不恨就坐在对面。

其人冷着脸,不发一语,唯有右掌在膝盖上不停摩挲。

过了好一会儿,似是和尚缓了过来,这才笑呵呵地念了个佛号:

“路途漫长,行舟寂寞,天时寒冷,几位施主,小僧给大家说个暖心故事,如何?”

......

是说。

万山湖西边几百步,村子里有个地痞无赖,叫做王二麻。

这小子人品败坏,不学无术,今日夜间敲了李寡妇家门,明个白天刨了孙员外家坟,分明是个无赖汉,却从不曾短缺了金银花销。

只因其人不知从哪走了狗屎运,拜在本村大户老爷膝下当干儿。

是以他再怎么惹是生非,也无有人问,无有人管。

否则啊,早叫人一棒子打死,还要啐上几口,骂声:

活该,死得好!

不过到了这一日,王二麻却跑了。

不跑不行。

几天前他闯下大祸。

村中旅店近日住下了一家三口,丈夫书生儒雅,妻子质弱美貌。

王二麻走在街上,只瞥了一眼,便按捺不住胸中邪火,当晚夜半三更,也不换衣,也不蒙面,就这么大咧咧翻进旅店二楼。

一柄尖刀迎着月色亮出来,少夫人已有三月身孕,明眸垂泪,也只能说一声:

“好汉饶命。”

却不曾想,这王二麻贼胆包天。

到最后,还是闹了个一尸两命。

可偏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本家苦主,正是位私访的钦差,案子捅到天上去,大户老爷也兜不住,王二麻不得已往湖对岸跑。

故老相传,湖中有鬼。

王二麻不信这个。

到了湖畔,急匆匆地找船家过湖。

打鱼人嫌他臭名昭著,又成了逃犯,无人肯渡,急得王二麻咬牙跺脚,四处央求,才有那么个蓑衣人肯送他一程。

大喜之下,王二麻也不敢耽搁,蜷缩进小舟中。

不知是不是安稳下来,这小子昏睡过去,月至中天方醒。

接连喊了几声“船家”,无人应答,王二麻脊背发愣,环顾四周,小船上只自己孤零零,哪里还有蓑衣人的身影?

他站起身,走到船尾,本想自己撑杆,划过湖去,可一看湖面,便不由得亡魂大冒。

撑船人衣着服饰未变,可哪还是活人王二麻,分明就是一具面目青黑、腐坏不堪的死尸......

原来,我已经死了好久......

......

“小僧的故事讲完了。”

暴雨如注。

船篷下,和尚笑吟吟地双掌合十:

“施主心中,可暖起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