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了赠一枝春》(上)

  • 姗姗
  • 来雨今
  • 4417字
  • 2025-03-01 18:49:45

庭院中四洒空明,池塘不时有鲤鱼跃出水面。

李鱼书侧卧在榻,一只手拿着一把青色花蝶纹团扇遮着半张脸,另一只手无聊的敲打床头的木栏。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她一直在碎碎念着沈舟上堂课讲给她的,时而换了种语调唇齿间又蹦出另一句。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树影斑驳,露水寒而不冷。

知晓他父母早逝,孤身一人来到苇州,李鱼书觉得他无枝可依,心生怜悯。她从床上倏的一下坐起身子,她发誓,她一定要对沈舟再好一点,让他在这里体会到家的感觉!

隔天下午,她学着厨房的阿叔和阿娘做了许多糕点给沈舟送了过去。

制作的过程很轻易,不过是烧了四个蒸屉,还被竹签划破了手指。这样的经历还是头一次,她前些日子看了个新的话本子,里面的那名女子爱慕一个男子,然后她就为他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厨房里战况惨重,烟雾缭绕,惹得人呛哭流涕。

破掉的、烧糊的、粘锅的......最后挑挑拣拣,幸而有几个能看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做饭这种事情,真的是听起来简单、看起来简单、说起来简单、指导起来简单,但对于她这种初学者来讲,做起来是异常艰难的事情。

“怎么样,好吃吗?”

她带着糕点来到他住的院中,捧着脸打量着他,目光柔和。琢磨着沈舟会有什么反应。

他没说话,只是一块儿放进嘴里,接着又尝了另一块儿。

“你这糕点做的,也挺别具一格的。”

李鱼书笑了笑,眼皮子跳个不停。是因为自己第一次做的就已经好吃到出乎他的意料了吗?她心里隐隐欢喜,说道:“有洛神花馅儿的、芝麻馅儿的、红枣馅儿…桂圆、马蹄。你觉得哪……”

她话未说完,沈舟起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他拧开盖子,里面的琥珀色膏状物隐隐透着薄荷和甘菊的清香。

“伸手。”

他声音淡淡,眉心微蹙。

她听话的伸出胳膊,沈舟轻轻用食指蘸了蘸,涂在她受伤的地方。

“你自己有尝过吗?”

沉默许久,沈舟启声问。

“啊?”李鱼书约莫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她转脸看向石桌上的空盘:“不过都让你吃了,下回我也自己再做些尝尝。”

“嗯,没事儿不要进厨房了。”

他在关心自己?她的眼睛弯成月牙状,认真的点了点头,食指处在药效下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

“你这般和外面讲的也不一样。”

沈舟为她上了药,合上药盖放在一旁。

“嗯?什么不一样?外面的人是怎么说我的?”

“讲李家的姑娘是个温文尔雅的性子,如今看来……言传概不可信。我看你翻墙爬树,摸鱼抓虾倒是技高一筹。一点也不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李鱼书笑了笑:“先生这是夸我呢,还是貶我呢。人都是多面的,面对不同的人,展现出来的自是不同面。先生这番说我,那先生是不是也该反思,为何我会将这一面展现在你面前。”

李鱼书说完,走出绛雨轩。

余留沈舟坐在那里,回想这些时日的各种细节。

可见一般,沈舟的话她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脑子里。

索性,开始认真的钻研起厨艺来,带着首饰变现的银子,向外面的老师傅学了好多糕点的做法。

柰花酥、复明糕、北方的茶酥、南方的桃酥……而且是周周学,月月学,变着花样的学。

“小姐,你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李鱼书看着面前的食材,目不转睛。“嗯哼?”了一声。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维桑又靠她近了些。

“你说呀?”

李鱼书把脸埋在书里,仍旧没抬头。

“那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李鱼书突然笑了一声:“维桑,从小到大,你见我对你生过几次气?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见外。”

“那我可说了啊。”

“恩,你说吧。”

“小姐对沈公子的心意,是个人,有双目,都能看得出。可是小姐,你有没想过沈公子对你的心意是否和你一样呢?或者说摆脱教书先生的身份,小姐是否真的了解过他?”

……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李鱼书翻了一页纸。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维桑,我喜欢他,自当是他有他值得的地方。”

“我是怕......”

“怕什么?”李鱼书复问。

“怕……”

见她仍是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李鱼书顺手拉着维桑坐在自己身边:“我知道你怕什么,怕我一时冲动、怕我在感情上受到伤害、怕眼前之人并非是我的良人。可是维桑,我中意于他,是因为我想中意于他,如若我不想了,那便是不想了。你从小跟着我,理应知道我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只是此刻,我对他的好,是因为我想对他好,我有余力对他好。我并非不知晓人心善变,倘若有一天我发现他并非善类,我断是会把自己所有心意不留余地的收回来。”

维桑蹙起眉头,喃喃自语:“小姐话虽如此,不知到时是否会想得开,那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不也常讲些痴男怨女的故事。”

李鱼书继续将手里的书翻来看:“凡事不要总往坏处想。”

李鱼书一向对府中的人都很好,清楚她的性格,所以,厨房的小厮对她说话也是直言不讳的。

“小姐金枝玉叶,其实不用做这些,交给我们就好。”

李鱼书拒绝的干脆:“身心力行方显诚意。”

小厮摇了摇头,只得继续烧火。

柰花糕是甜的,核桃酥她加了一点点盐。

糕点好吃与否,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大家都很好奇,每次做好之后,自家小姐都是上赶着给沈先生送去,难道真的自己从来没有尝过吗。如果真的没尝过,那也真是难为沈先生了。

某日,沈舟没来上课。

李鱼书在花园中闲逛,思索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会不会有那人的身影。一番踱步下,还是未能碰到他。于是日落西山时,她偷偷溜到了绛雨轩,李鱼书提起衣裙,轻手轻脚的走上台阶。她没有叩门,只是呆呆的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是否有什么动静。

“谁?”沈舟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李鱼书身子一抖,往后退了一步,心脏却仿佛提到了嗓子眼。原来他今日未出门。

她屏息凝神,暂且不敢有任何动作。脑子里想着赶紧逃,她不想被抓个现行。待屋内没了声音,她正要离开,未曾料沈舟打开房门,从屋内走了出来。

“鱼书?”

沈舟一脸诧异,因以为她是要询问课堂之事:“我不是说,今日请了假,不上课吗?”

“啊,我路过,就想瞧瞧你是否在。”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就是想来看看他,但嘴上说出来仍旧有些不妥。

“你在休息啊。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沈舟看了她片刻,不明所以然:“你来此,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鱼书低下了头,思来想去,她再也编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两个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恰如其分。有些懊恼,微风吹过,吹乱了她耳边的发丝。她窘迫的说不出话。

沈舟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笑了笑:“晚上露水重,不要着凉了,明日还有课,快回去吧。”

此刻沈舟一定是在给她台阶下,她缓缓地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没走几步,她突然又停下了脚步,望了望漫天的繁星,转过身子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后天,我是说后天,苇州城内有花灯,先生可愿意与我同去,这是花朝节,苇州很隆重热闹的节日。”

等待答案的过程似乎变得很漫长。

“好”

她满意的离开,他平静的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在门前定格了很久。

苇州城内,花朝节当天。

漫天的花雨,水榭楼阁张灯结彩,还有到时需要承载花朝娘娘的花船停靠在岸。这样盛大的节日,十里金桂飘香,引得不少远客慕名而来。

放眼望去,各色的灯笼悬挂在桥上、屋檐、湖边......她今日略微粉饰,绿衣衬美人。

沿着东南长街,逆着人流,夜晚的天空像迷蒙的水镜。烟花绽裂,人潮如织。

沈舟在湖边等待许久,自从他来到苇州城之后,就很少穿深色的衣服了,今日他一袭白衣,长衫玉立。

“你想去哪?”

两人碰面后,并肩漫步于热闹的集市。

茶肆烟起,酒旗迎风而立,四下是手握烟花嬉戏的孩童。

“你可知道四海阁?”

李鱼书指了指隐没在远处的塔角,那是除了道德府,苇州城内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城中的夜景,很多人都会登高远眺,题诗作画。

“略有耳闻。”

“那我们去四海阁吧。”

“听你的。”

徒步而行,不过要半个时辰。她有一瞬间希望,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路上的石阶附着青苔,这一路,她走的眉梢都带着喜悦。

“是不是很美?”

李鱼书指着远处的风景,沈舟没说话淡淡一笑,山下百十盏孔明灯借着风力直上云霄。

明月高悬,如此美景,怀着忐忑的心续,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截了当的告知他心意。

忍到几时,从来不是她们苇州女子的作风,起初,她只是觉得沈舟会是个性子慢热的人,所以自己已经够隐晦了。可现在如此良辰美景,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

“沈舟。”

她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李鱼书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弯月形的玉佩,递给他。

“这个,我想赠予你,之前一直说过要给你备一个好一点的生辰礼。”

他的神情似是有了转变,也好像没有。只是一时间,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告诉她,天边的烟火很好看,让她专心看烟火。

这样被忽视?自己被他忽视?事实的确是这样了。她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又像是抱有侥幸的。随后,她收回了玉佩,偏过头不去看他,解释道:“我给你开玩笑的。”

李鱼书的言语、目光都夹带着失落。她不信他看不出来,可是那又怎样。结果呢,事与愿违。他一手背后,看向远方:“鱼书何时能改一改这顽皮的性子。”

他一向体面,一切的一切,从头到尾。

或许从一开始答应自己的邀约,他都是不想让自己难堪。

夜里的冷风,添了几许寒意。

李鱼书转念一想,这番不懂拒绝的男子,在话本子里,可恶、可憎、可恨,当杀!

既然结局不如人意,那就所幸这样罢了,她不是个习惯在感情里纠缠的人。晚上,李鱼书睡不着,躺在榻上思考。她有过对自己的质疑,她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

或许,其实,应该,自己也没那么喜欢他。

……

“那,先生,我就先回去了。”

烟花易冷,转瞬易逝。

二人打道回府后,李鱼书一声不吭地闷头往自己的庭院里钻。房门紧闭,就连维桑也不让进。

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窗边涌入的风吹红了眼眶,原是自己把这些事情想的太好太简单了。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他?

落下两三滴眼泪,也只是两三滴。第一次,她学会了自己之前不曾有过的伤情。

也是第一次,她偷偷学会了饮酒。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定是少不了责骂。但她不想管那么多,喝点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皮糙肉厚。

至于第二天怎么躺在自己的房间的,她记不清了。

“先生可真是闲情逸致,昨夜在庭院中看了一夜的月亮。”

“是啊,昨晚风那么大。”

李鱼书在花园里听到路过的小厮议论,心里不禁讽刺。她寝食难安,他落得个闲心看月亮。越想越委屈,之于他,原来自己就是个“萍水相逢,他乡之客”。

两个人如往常般读书上课。李鱼书总是踩着点儿来,踩着点儿走。目光有意无意的略过他,像是连正眼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沈舟也不好多说什么,除了课业上的叮嘱。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隔年春,沈舟向李晟辞行。她知晓后,心里再舍不得,也没有表露出来。

私下里,她让维桑打探到,他三天后出发的消息,自东南向西北,只是听他们说是一个叫“隠阳”的地方。

这又是哪里?

那一夜,她在纸上写了好多遍他的姓名,他会忘了自己吗?会忘了在这里的时光吗?

那个一向对自己很好的先生,走时,竟未曾和自己留下只言片语。

原来,他们二人之间,也就是这样。

李鱼书苦笑一声,一阵落寞。深夜时做了个梦,梦里她看着沈舟的脸,说不出的难过。并不自觉的她开始抽泣起来,直到维桑将她唤醒,她抹了把眼泪,却再也记不起前夜的梦。从那以后,大家不约而同的对“沈舟”二字,避而不谈。

……

没有任何预兆,为外人道也的人间归隐处,三个月后城外战马嘶鸣,铁骑并列。数千万士兵高举弓弩对准于城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