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景泰年间,便似乎已形成“东富西贵”的格局。
——六部、都察院等文职衙门多集中于皇城西侧,就连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指挥使司等武职衙门也靠近在皇城西南角。
这一规制历经数百年,至今格局上似乎仍未有太大变动。
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虽同处城西,具体方位却各有讲究。
刑部衙署紧邻皇城西南角,都察院则与通政司比邻而居,大理寺的位置稍显偏僻,靠近西安门。
今日乃御前奏事,三位部院重臣循例从西华门出宫。
按制,西华门外百步之内严禁乘轿——景泰二年时,时任吏部尚书王直就因在此违规乘轿遭科道官联名弹劾,至今仍为朝臣所戒。
三人只得沿着筒子河缓步南行,待至西长安街牌楼处,各家轿夫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细看这三位部堂大人,皆是须发花白之年。
最年长的刑部尚书已六十有五,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也年过六旬。
即便放在人们普遍高寿的后世,这般年纪居部院一把手,也稍微属于罕见,更遑论医疗、食物水平不高的明代。
由此可见景泰帝政治上仍偏保守,存在“求稳怕错”心态,政治魄力不足。
以至朝堂上老臣当道,年轻官员少获拔擢,朝政难免因循守旧。
再反观原兵部尚书于谦——五十五岁的年纪,在这帮人之中竟能跻身“年轻干部”之列。
三人刚至街口,通政司方向便有几名青衣小帽的亲随抬着一顶锡顶黑色轿子快步迎来。
王文向两名同僚拱手作别,当先离去。
望着王文远去的轿子,廖庄突然轻轻扯了一下俞士悦的袖袍。
俞士悦回头时,便见廖庄已闪身走进墙角一处阴影,面带狐疑的他也跟了过去。
“俞部堂,”廖庄望了一眼四周,“如今看来恐怕这事真的出自……”
他抬手,食指往上指了指,然后在半空中骤然停住。
“噤声!”
俞士悦脸色一变,说道:“这宫墙根下多少耳目?廖寺丞,无凭无据的诛心之言,可是要掉脑袋的!”
廖庄神色愈发肃穆,忽然后退一步,朝着俞士悦深深一揖:
“俞部堂知我,正统十四年,老夫在居庸关监斩三十二名瓦剌细作,血浸透了刑场青砖——可曾见我对谁低过头?”
他保持躬身姿态,嗓音沙哑如磨砂,
“今日这桩公案,还望部堂助我!”
“廖寺丞究竟意欲何为?”俞士悦不明就里,眼睛里闪着疑惑,隐约预感到不妙。
廖庄猛地抬头,眼中似有火光跳动,
“今日句句言辞,竟隐隐指向仁寿宫女官,对东宫嫌疑他却只字不提!”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纵使折了这一把老骨头,老夫也要在张秋渡口拦下太子仪仗!”
廖庄神色决然,望向了南方,
“当着所有百姓的面,问问太子殿下,他眼里可还有长幼尊卑,可还有大明法纪!”
“这……万万不可!”
俞士悦急步上前,一把抓住廖庄的衣袖。
廖庄冷笑一声,甩开俞士悦的手:
“王文那老匹夫,分明是与陛下一个鼻孔出气。再往下查?仁寿宫张云已死,还能查出什么真相?不过是想要什么结果,便有什么结果罢了!”
他越说越激动,连下颌的胡须都在颤抖,
“朝廷既命我参与此案调查,我就要查他个水落石出!如此,方不负钟同当日血溅五步之志!”
“廖寺丞慎言!”
俞士悦急忙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凑近低语,
“昨日案情推演时自当各抒己见,但定谳需得人证物证俱全。
储君乃国本所在,若无铁证而妄加揣测,非但难服天下悠悠之口,更恐伤朝廷体统。”
“哼!我这番南下,便是为了寻找证据,再说了——”
廖庄神情带着几分不屑,
“陛下今日西暖阁那眼神,那便是最好真凭实据!”
俞士悦神情恍惚,默默摇了摇头。
他素来以公正自诩,可廖庄这般行事,不仅是在挑战皇权威严,还在挑战他的底线……
见俞士悦不语,廖庄眼中的火光渐渐熄灭。
他缓缓摇头,拱手一礼:
“那日朝堂之上,我以为俞部堂还有几分胆色,想不到亦是……”
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只余一声苦笑,“扪心自问,如此行事,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廖某......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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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二十里外的柳林坡上,新草初绿,野花零星点缀其间。
晨露未晞,马蹄踏过湿润的泥土,溅起细碎的水珠。
一名年方二十的女子一马当先,枣红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过缓坡,身后十余骑仆从紧随其后,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
忽然,那女子猛地勒住缰绳,枣红马前蹄扬起,长嘶一声稳稳停住。
她手执马鞭,遥指坡下溪涧——七八头梅花鹿正低头饮水,鹿角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鹿群警觉地竖起耳朵,似已察觉危险临近。
“都给本小姐盯紧了!”
她回身娇喝,绯红色织金马面裙被春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绣着缠枝牡丹的膝裤。
“今日谁猎得头鹿,赏银五十两!”
身后仆从轰然应诺,这些石府私兵皆披轻便锁子软甲,腰间清一色悬着武清侯府的狮头铜牌。
有个年轻侍卫激动得脸色通红,悄悄将弓弦又紧了三扣。
而老仆人石忠义却急得满头大汗,驱马上前劝道:
“二小姐,这地界往北五里开外就是大兴左卫的军马场,按律……”
在景泰年年间,虽然列为上直二十六卫(天子亲军)之一的大兴左卫,其重要职责居然是屯田与养马。
“莫慌!”
那女子忽地嗤笑打断,马鞭在空中虚抽一记,发出清脆的爆响,
“咱们就在溪涧这边射鹿,军马场还隔着两重山梁呢!”
她扬起下巴,露出雪白的脖颈,
“再说了,我爹掌着京师团营,就是那兴公公见到了,也要给三分薄面,怕甚?”
原来这便是武清侯次女——石玉娘。
自幼就被石亨惯着,长大了竟然是个跋扈的性子。
大兴左卫指挥使周镇正在校场点验军器,忽然听见瞭望塔上梆子急响。
“报——!”
哨兵连滚带爬冲下来,
“东北方向有不明马队闯入,约十余骑,正往军马场方向疾驰!”
周镇脸色骤变。
自景泰二年瓦剌细作混入京郊,上直卫辖地便划出三里禁区,界碑上明刻“擅入者格杀勿论”七个朱红大字。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箭楼,抬眼望去——果见尘烟中有数骑横冲直撞,最前那匹枣红马竟直冲马场而来。
“弓弩手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