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可以隐形。

这是一种超能力，或者至少是我的秘密能力。但它不像电影中那样，我也不是超级英雄，所以别往那里想。英雄是能化险为夷的主角——我只是会消失。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有这种神奇的能力。我只知道老师忘了我叫什么，其他小孩不会找我玩，还有一次，快读完四年级时，班上有个男生皱着眉对我说：“你从哪里来的啊？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我以前很讨厌隐形，但我现在懂了：这是因为我有神奇的力量。

我姐姐萨姆说这并不是真正的超级秘密能力，只是害羞罢了。萨姆有时就是这么无礼。

然而事实上，我的能力有时很有用。比如妈妈和萨姆在吵架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用隐形能力把自己藏起来，额头抵在后座车窗上，看着雨滴从我们家那台老旧旅行车的一侧滑落下去。

“你应该停车。”萨姆对妈妈说。

但萨姆其实是对着自己的手机说的，因为她没把头抬起来。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两脚用力蹬着前方的置物箱，膝盖埋在胸前，整个人以她手机的发光屏幕为中心蜷成一团。

妈妈叹了口气。“拜托，我们不需要停车。只是下了点小雨。”但她把雨刷往上拨了一格，轻踩刹车，让车开得像蛞蝓爬行一样慢。

我们一进入华盛顿州就开始下雨了，而当我们的车缓缓驶过“欢迎来到阳光镇！”的手绘标志时，雨势变得越发猛烈。

欢迎来到海莫尼[1]住的小镇，一个永远在下雨的小镇。它的名字仿佛一个只有镇民才懂的玩笑。

萨姆咂了咂涂着黑色口红的嘴唇。“行。”

就这样，只有一个字。

她不断点击屏幕，接二连三地传送文字与表情符号给老家那边的朋友。

我很好奇她在那些讯息里都说了些什么。有时候，我会放任自己想象她是在写讯息给我。

“萨姆，可以请你至少试着正面看待这件事吗？”妈妈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推，她太用力了，好像眼镜刚刚侮辱了她。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萨姆的视线终于离开手机——这样她才能怒瞪着妈妈。

总是这样起头。她们每次争吵都很大声，场面也很火爆。她们老是在惹火彼此。

保持安静会比较安全。我把手指按在溅满雨水的车窗上，用指尖在雨滴之间画出一条线，像是在把它们连在一起。我的眼皮变得沉重。我太习惯她们吵架了，听起来就跟催眠曲差不多。

“你心里其实清楚你自己差劲透了，对吧？事实上，这件事很有问题……”

“萨姆。”妈妈浑身紧绷——肩膀僵直，每条肌肉都绷紧了。

我屏住呼吸，心里想着隐形隐形隐形。

“不，说真的，”萨姆继续说，“你突然决定想多陪陪海莫尼，不代表我们想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我这个夏天已经有计划了，但你根本不在乎，你甚至没有提前告诉我们。”

萨姆没说错。妈妈两个星期前才告诉我们，我们要永远离开加州了。我当然会想念那里的一切。我会想念学校、阳光，还有沙滩——那里的沙滩与阳光镇的岩岸是如此不同。

我就只能努力不去想起那一切。

“我认为你们应该多花些时间陪海莫尼。我以为你们喜欢和她在一起。”妈妈的语气急促。雨越下越大，拉走了她的注意力。她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在爸爸死后，我们没有人喜欢在这种天气里开车。

我专注地看着方向盘，稍微眯起眼睛，内心发送“一路平安”的意念，就像海莫尼教我的那样。

“还真会转移话题。”萨姆说，同时扯着自己黑发中的唯一一绺白发。她还在生气，不过已经冷静了一点。“我确实喜欢和海莫尼相处的时光，只是不喜欢这里。我不想来这里。”

海莫尼总是到加州拜访我们。自我七岁起，我们就没来过阳光镇了。

我望向风挡玻璃外。流逝的风景很宁静。灰色石屋、绿色杂草、灰色餐厅、绿色森林，阳光镇的颜色全模糊成一片：灰色、绿色、灰色、绿色——然后出现了橘色、黑色。

我坐直身子，想弄清楚这些新颜色是怎么回事。

有只动物躺在道路前方。

那是一只大猫，头枕在脚掌上。

不，不只是只大猫，是一只老虎。

我们开向这只老虎时，它抬起了头。它一定是从马戏团或动物园之类的地方逃出来的，肯定受了伤。要不然它怎么会趴在路上淋雨？

某种出于直觉的恐惧在我腹中一阵翻搅，让我晕车了。但这些都无所谓。假如有动物受伤，我们不应该冷眼旁观。

“妈妈，”我打断她们两人的争吵，急忙往前一靠。“我想……呃……那里有……”

现在更近一看，那只老虎看起来不像受了伤。它打了个哈欠，露出白得发亮的尖锐牙齿。接着，它起身，一次一只爪子、一个脚掌、一条腿地慢慢站了起来。

“女孩们。”妈妈说，她的语气听起来既压抑又疲累。她对萨姆的不耐很少会波及我，但开了八小时车后，她忍无可忍了。“你们两个，拜托，我得好好专心开一下车。”

我咬了咬脸颊内侧。这说不通啊，妈妈一定看到了那只老虎，但可能因为她太专心和萨姆吵架而没注意到。

“妈妈。”我小声说，等着她踩刹车。但她没踩。

我的隐形能力有时候会出现的问题，就是需要花点时间才会失效。我需要花点时间才能让人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和听进去我说的话。

听我说：它可不像任何我曾在动物园见过的老虎。它很大，像我们家的车一样大。毛皮上的橘色鲜艳夺目，黑色则暗得如无月的夜空。

这只老虎属于海莫尼的故事。

我向前倾，直到安全带陷入皮肤之中。萨姆和妈妈不知为何还在吵来吵去。不过，她们吵的内容成了低沉的嘈杂声，因为我只专注在……

老虎抬起它硕大无比的头——看着我。它看到我了。

老虎挑了挑眉，仿佛在看我敢不敢有任何举动。

我的声音哽在喉咙，结结巴巴地想开口，结果吐出来的话像被呛到一样。“妈妈，……停车。”

妈妈忙着和萨姆讲话，所以我更大声地喊道：“停车！”

终于，妈妈承认了我的存在。她眉毛一皱，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莉莉？怎么了吗？”

她没把车停下来。我们继续往前开。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我无法呼吸，因为我们离它太近了。

只听到“砰”的一声，我紧紧闭起双眼，耳内嗡嗡作响。我们一定撞到它了。

但车子还在往前开。

我睁开眼睛，看到萨姆双臂交叉在胸前，手机搁在脚边。“它坏了。”她表示。

我扫视路面时脉搏狂跳不已，眼睛搜寻着不想看到的恐怖景象。

什么也没有。

妈妈绷紧下巴。“萨姆，请你别乱丢手机，它很贵。”

我困惑地盯着她们。如果刚才“砰”的声音只是萨姆的手机掉到车地板上发出的……

我转身想找那只老虎，却只看到雨和道路。老虎消失了。

“莉莉？”妈妈边说边把车开得更慢了。“你觉得不舒服吗？要我靠边停车吗？”

我再次迅速扫视路面，但什么也没有。“不用，没关系。”我说。

她放心地笑了笑。我向来都不是让人伤脑筋的小孩。我总是让事情简单很多。“再撑一下，马上就到海莫尼家了。”

我点头，试着装出一切正常、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尽管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没办法告诉妈妈这件事。她会问我是不是脱水、是不是发烧了。

或许我真的发烧了。我把手掌贴在额头上，但无法确定。我想自己确实有可能生病了，或者我刚才也许睡着了一下下。

真是的，我绝不可能看到有只巨大的老虎出现——又消失——在路中央。

我摇了摇头。不管那只老虎是真的还是我梦到的，或是我疯了，我都必须告诉海莫尼。她会好好听我说。她会帮我。

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注释

[1]海莫尼为韩文“祖母”或“外婆”（할머니）的音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