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城。
祈福的灯火，亮至白昼。
直至初晨的霞光，轻轻划破了天边的薄纱，灯火才渐渐消弭。
清晨，往日里喧嚣的大街，此刻有些清冷。
远处曾无人问津的乱葬岗，今晨却是人声鼎沸。
大火烧了一整晚。
冲天的火光中，映照着一个个忙碌的身影。
他们拿着锄头，将一具具已经腐朽，或是变成枯骨的尸体给挖了出来……
然后，一具具地投入到火焰中，被燃烧殆尽。
火光周围……
无数的身影盯着熊熊烈火！
有人在拍手叫好……
有人在啜泣，悲痛欲绝……
有人心有余悸，抱了抱怀中的孩子，拍了拍胸脯……
有人骂着所有他们能想到的恶毒，诅咒着这些早已死去的人。
也有人，刨开了一切，将祖坟里，那尚未腐烂的尸体给拉了出来，不顾县衙卫兵的阻拦，用鞭子狠狠地抽着似乎还不解气……
……
守墓人则在火光中，悲痛地大叫，一瘸一拐地阻拦着所有人。
但最终，却被汹涌而又愤怒的人潮淹没，被一拥而上的人狠狠地踹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卫兵拦着，那守墓人，搞不好要被愤怒的人群，给撕碎。
………………………………
“那张扬……”
“以婴儿为肉食炼丹！”
“修炼邪法！”
“并用邪法，蛊惑着一个又一个人……”
“这些人被泯灭了魂魄，受他控制，在瘴气的掩护下，诓骗城中守卫，并带着婴孩出城……”
“瘴气为何物？身处瘴气之地，凡人三四日必死，五日以后，纵使仙人都为其困，产生疯病，修为大跌……”
“瘴气为何物？吸入窒息中毒、更会致幻，令人陷入迷惘！”
“是以，那张扬，手握邪器，操控瘴气，瘴气弥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数人产生幻觉的片刻间，那些孩童便在所有人陷入幻觉中，陷入迷惘中，不知不觉便被运出城，最终，刨心挖腹，炼成更毒之邪气！”
“……”
晌午。
楚尘来到了【清风酒楼】里。
酒楼很安静。
唯有那身材修长，形容枯槁，但眼睛却囧囧有神的说书人的声音。
说书人一抚案，一拍惊迟，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故事。
凌晨。
前些日子失踪的那些青年，都在今天陆陆续续地被官府，送回了各自家中。
只是他们全部都是缺胳膊少腿，躯体残破不堪，简直是不忍直视。
死状惨烈，令人脊背发凉。
官府虽未暗示什么，但烧了一夜的乱葬岗，以及一些旁支微末，终于还是被一些有心人给整理出了一个“真相”。
一个张扬修炼邪法，然后联合乱葬岗的守墓人，以婴孩炼丹的真相。
……
楚尘坐在角落里，阳光透着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
他默默地听着说书人的故事，目光恍惚间看向窗外。
酒楼很寂静，但窗外的大街上，却很热闹。
楚尘看到了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在无数的咒骂声音和被砸碎石、鸡蛋中，被官差慢慢地带到了县衙。
在无数的骂声中。
他却仰着头。
没有挣扎。
但却疯狂地大喊大叫。
然而，似乎声带被人打坏了，无论怎么用力说话，在旁人眼里，始终都是狰狞如恶鬼。
然后，他就这样，一步步被卫兵拖着，走向远处，终于消失在楚尘的视线中。
楚尘认识他。
他河阳城外乱葬岗的守墓人。
似乎是十年前，河阳城匪患的幸运者，年约七旬，在那场大火中，无亲无子无房……
官府悯其可怜，给了他一份守墓人的职位。
在楚尘的印象中，他似乎终日都呆在乱葬岗里，极少出现在世人眼里，神秘且晦气。
河阳城大人们因此，称他为“鬼叔叔”，编了很多古怪故事，吓唬那些夜晚啼哭的孩童。
……
“此事，已是最凶之时！”
“说是迟，那是快！”
“一柄长剑，自东方而来……”
“那剑身，散着寒芒，剑出鞘，整个河阳城，霎那间亮如白昼，于月光中，一剑刺出……”
“那张姓妖人，拼力抵抗，但怎奈何那一剑之威能？”
“最终，被一剑刺穿……”
“一剑后，那张姓妖人，携带着那些“僵尸”仿佛乱了主心骨，发疯似地冲进城……”
“而那仙子见此，又再一剑！”
“一剑过去，天地寂灭，日月无光，只觉浩瀚如长河一般的银色照亮了黑暗，划破夜空！”
“……”
书生人不断地拍着伏案。
声音越喊越激情！
“好！”
“再来一个！”
随着他跌宕起伏的语调之下，众人身受感染，待他口中那“张姓妖人”伏诛以后，整个酒楼响起了一阵喝彩。
一个个身影站起来鼓掌，有些银两的客人，更是掏出了银两，扔向了说书人。
说书人喜笑颜开，随后对着所有人弯腰鞠躬、口喊大吉大利，收下那一块又一块银两。
等那说书人退场以后，整个酒楼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有聊起张扬故事的，聊起那个看私人畜无害的店小二，聊起了他的父母，他的祖坟……
有人激动地说他刨祖坟的时候，出了多少力……
有劝酒的、吆喝划拳的、拼酒的、带着刀剑约斗的……
仿佛城外的一切遭遇，仅仅只是一个故事。
……
楚尘吃过午饭以后，站起身来默默走下楼梯。
这世界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真相的。
或者说，真正的真相不重要。
重要的是台面上的真相，只要符合常理，只要能让很多人宣泄，只要是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那够了。
走下楼的时候……
他看到店小二正在驱赶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
那乞丐约三十岁左右……
缺了一只胳膊，腿脚有些残疾，口中呜咽着声音，精神似乎不正常，面目因充满烧伤而丑陋不堪。
他拼命地在地上磕头，似乎在祈求着一口饭吃。
店小二见此无比的嫌恶，不断地推搡着他，最终将他踹出了街外。
阳光下……
楚尘与他擦身而过。
正要离开……
却最终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为数不多的银两，返回到了酒楼里。
“给他几个馒头和一些水吧。”
“嗯？”
“我请他吃。”
“好嘞！”
楚尘说完以后，看着小二拿出了几个馒头和一些水。
看着乞丐用一只手，狼吞虎咽地吃着后，这才转身走进了人群中。
乞丐精神涣散，呜咽地啃食着馒头，目光则是看了一眼楚尘的背影，拼命地对着楚尘磕头。
…………………………
“买萝卜呢？”
“是啊！”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谢谢大婶。”
“没事，小楚，你学了那么多天雕刻，老陈给了你不少银两吧？”
“没多少了……”
“小楚啊，不是我说你，我觉得，应该去接点活，切不可坐吃山空，【玄音寺】那边正在修缮……你要不去瞧瞧？那边的工钱不错。”
“好。”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
在卖萝卜的大婶那边，买了一箩筐的萝卜以后，楚尘回到了小屋里。
他关上窗户、关上门。
默默地拿起了那把刻刀，将老陈给予的那木佛，摆在了中心的位置上，仔细地端详着那木佛的刀口。
随后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抛开所有的杂念，让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把刻刀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在萝卜上刻了起来。
顿悟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顿悟之前的日日夜夜，却很漫长。
正如黎明前的黑暗那样，寒冷、孤独……
成功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
他坚信，自己走的每一步，刻的每一刀！
都不会浪费！
……
一刀一刀刻下。
他的手，已经不再笨拙。
他默默地端详着眼前的木佛。
老陈的刀工、雕口，每一转、每一挑都在他的心中烙印着。
一个又一个相似的佛陀，在他的手中出现……
越来越好！
也越来越像！
不知道雕了多少刀以后……
楚尘渐渐感受到自己沉浸在一种很玄妙的状态中。
他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闭上了眼睛，意识海中，老陈那尊佛陀烙印在心中，慢慢亮起了一阵阵温柔的光芒。
这股光芒很温暖……
那种明悟也很玄妙。
他拿出萝卜，在萝卜上，轻轻地雕了一刀……
他雕刻得非常慢！
比第一次，接触到雕刻时候，更慢……
但，不知怎的，他能感受到刻刀划破萝卜时候的那种触感！
亦感受到了自己与刻刀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而意识海中，那一尊佛陀，冒出来的光芒，亦是越来越柔和……
耳畔，似乎响起了一阵阵袅袅佛音声。
在佛音中……
身体内突然涌起了一阵暖流。
楚尘深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雕一刀，片刻，那暖流便涌一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楚尘感受到刻刀在萝卜的停顿处……
便是自己身躯内，那股暖流的运行处！
一刀一刀刻下！
随着手上的萝卜越雕越完整……
楚尘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暖流，也涌遍了全身……
而脑海中那尊佛陀！
似乎……
越来越清晰了！
……
不知道多久以后……
楚尘睁开了眼睛。
然后……
他发现，在不知不觉中！
屋外已是夕阳西下。
而自己手里头……
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萝卜佛像。
……
“咔擦！”
“咔擦！”
就在这个时候……
摆在桌上，老陈赠与的佛像，突然龟裂……
紧接着！
在楚尘愣神下。
那木佛碎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