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办公桌，乌濛濛轻轻叹了口气，离开V之后能去哪里，她很茫然。
但她不后悔发出辞呈。将所有待交接的工作内容打包，她看了一眼沈敏的位置，是空的。秦总那里有正事在忙，辞职的事一时半会想必不会有答复。她合上电脑，揉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走廊的另一头，视频会议正在进行。秦嵘森的左手不甚自然地弯曲着放在桌面以下，单用右手操作。临时固定起了效果，疼痛在尚可忍受的范围之内，他神色平静，思路清晰，侃侃而谈。
忽然，面前的电脑旁边，沈敏那台开着资料界面的笔记本“当啷”一声跳出一封邮件。
辞职信，乌濛濛。
秦嵘森的话音陡然一断，场面有几秒安静。沈敏瞥过来一眼，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自己居然忘了退出邮箱，打断了秦总宝贵的思路！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重新接起话题：“我们继续。”
沈敏悄悄松了口气。
“阿嚏！”座位上的乌濛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她摘掉隐形，对着镜子照了照，圆圆的杏眼里晕着几道清晰的血丝。
果然，半年抛是太干了一点。
目光落到手旁新买的眼镜上，她伸手打开盒子，将旧的替换掉。一种润泽而舒服的感觉盈满眼眶，这是……产品更新迭代了？
总觉得这副隐形眼镜有哪里不对，但没等乌濛濛去细想，同事让她打杂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来。
“乌濛濛，去二楼露天平台搬下杂志！”
办公室便利贴说得大概就是她了。
二楼天台。
几大箱杂志堆在眼前，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随手捞起一本，封面的“科技新贵”四个大字下，秦嵘森西装革履，领口微松露出一截炫目的锁骨。大概是摄影师有要求，他的薄唇微微扬起，可微蹙的眉心还是暴露了当时的些许不耐。
皱眉冷笑的秦总，比仅仅皱眉杀伤力还要大。乌濛濛提起了一颗心，暗暗警告自己不要手滑。倒不是怕杂志有闪失，是怕万一撒了一箱，四十多个秦总一起凝视自己……那感觉，太酸爽。
纸箱比她想象的还要沉，来来回回十几趟，她几乎快要散架，最后一箱用力拽了几次也拽不起来，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忽有一线水丝飘落额头，带走了些许燥热。乌濛濛神清气爽地抬起头，却被一阵雨浇了个满脸。
风和日丽的，居然下起了太阳雨。
她顾不得自己，慌慌张张地将最后一个纸箱往屋檐下拉。锋利的包装带割开手指的皮肤、渗出血丝。
很疼，很狼狈。
突然，雨消失了。她怔了一下，松开抓得死紧的手。
雨并没有停，执着地砸在平台的瓷砖地板上，发出轻快的节奏，停的只是她头顶上方那一片。素白色的油纸伞面，为她笼出了一方小小的、宁静的世界。
她转头望去。掌伞的是个陌生少年，看上去大概十八九岁。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有了足够吸引姐姐粉的雏形，肌肤瓷白、容颜秀丽。
他没有穿V科技的统一制服，一身浅葱色的棉麻布衣与一双古式木屐，露出细白的脚趾。
见她看自己，少年将伞又向她递来几分，浅浅一笑，露出颊边一个小小的梨涡。
乌濛濛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就被治愈了。
那些小小的受伤与失意，在这个恍如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面前，在这份温柔的善意面前，统统消散成了齑粉。
“谢谢……”她有些不好意思。少年摇摇头：“不客气，乌濛濛。”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气的温润，将普普通通的名字念出几分缠绵朦胧。她晃了一下神，忽然反应过来：“你认识我？”
少年微笑：“认识，认识很久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可她从没见过他啊……
“你怎么称呼？”
“泷笙。”
泷笙……乌濛濛搜肠刮肚地回忆，不觉雨已停了。少年将伞收起，弯腰要搬纸箱。她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被治愈的心灵涌出一股激情的肾上腺素，她蹲下身，稳稳地将纸箱扛了起来。
请叫她举重妖精！
所有的纸箱归到一起，任务终于完成。泷笙走到她身边，拿起一本杂志，眸光有些发怔。乌濛濛微笑起来：“这是我们的大魔王秦总，怎么样，照片根本看不出来吧。”
“你叫他什么？”少年抬起眼眸。
“秦总啊。”
“你不记得他了吗？”
她应该记得吗？谁？秦嵘森？
乌濛濛的大脑宕机了几秒，再转头时，少年已经走回了露台上。
雨后天晴，他倚着栏杆，眺望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阳光有自己的脚，在楼宇之间映出森然的影子，像一只只庞然的怪兽。
她张口想问，却又怕戳破了这刻的静好，默默闭上了嘴巴。
泷笙伸出一只手：“你看那边的停车场，像不像一块田野种满了庄稼？高架上车流，是一条湍急的大河。在那边的十字路口分叉，跑向两个方向。路边有一家老奶奶的小商店，里面的老奶奶养猫，爱打毛线和瞌睡。隔壁的面店老爷爷又在凶调皮的小孩子了，却偷偷给他们备了糖……”
他说得很是认真，眼瞳晶莹而明亮。喧闹的城市在他眼中，幻化成安稳静好的世界。听上去无稽，可乌濛濛却忍不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你看到了吗，想起来了吗？”少年问。
想起来什么？那副更新版水润隐形都快要瞪出来，她也没能看到他所描述的画面。
“或者，你闭上眼睛试试。”
乌濛濛听话地闭上眼睛。面前的城市景色残留在视网膜上，有一瞬间，她好像真的看到了某种幻觉。
是泷笙说的那个世界。
这怎么可能？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微信提示音，打断了她，是沈敏发来的微信。
沈敏发来了一段语音，写着“要不要辞职你自己决定”。语音点开来，居然是秦嵘森的声音。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
这是一段转录，语音里低沉磁性的男声透过扬声器传来：“沈敏，乌濛濛可以留下来培养，她有一种宝贵的共情能力。”
共情能力？
“三十二个面试者中，只有她真正全情投入了整场电影的AR体验。她从心里相信那是真实的，所以会真实地恐惧、崩溃、清醒、反抗。她非常合适这份工作。”
听完了，乌濛濛有些发怔。
身旁的少年温柔微笑：“有些画面暂时看不到也不要紧，你有一颗能够共情的心，总有一天会看到的。现实与幻觉，一切的至高点是人类的心。”
泷笙的话恍如一道惊雷，将她从迷雾中惊醒。
她一直坚信着，AR的至高点是比人类的幻觉更真实的存在。而现实、幻觉、AR之上的存在，却是人的心。
人们所有的想象、所有的努力，不都是为了心之所向吗？
其实只要在V努力工作，努力去汲取养分，只要初心不会变，就是在向梦想迈进。
太阳雨过去，林立的高楼间出现一道彩虹。她看到那瑰丽的景色，想起人们叫它“奇迹”。
乌濛濛向着大楼跑出几步，回头向泷笙大声喊道：“谢谢你！对了，你刚才说，我应该记得秦总什么？”
他朝她挥挥手，微笑着：“想知道的话，就留在他身边吧。”
她和秦嵘森能有什么交集？但不管怎么说，她认同秦嵘森的那一番说法，她要留下来。
糟了，她的辞职信！
乌濛濛掏出手机给沈敏姐打电话，没人接。再打办公室的座机，终于通了，那头传来沈敏姐男特助的声音：“刚才视频会议结束，沈姐回来过一趟，现在又去总裁办公室了。对了，她有把你的辞职报告打印好带过去，应该是去请秦总审批啦。”
这么快？乌濛濛眼前一黑。
飞机划过天幕。头等舱里的男人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这一幕，淡淡挑眉。
事情好像朝他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呢。或许，是转机？
V科技的镜面回廊上，男人的步履沉稳而有力。身后不远处，娇小的女子鬼鬼祟祟地跟踪着，不时拿手里的《科技新贵》杂志挡住自己的脸，或以托马斯全旋的姿势藏身到掩体之后。
乌濛濛觉得自己太水逆了，一时脑抽交了辞职报告，想追回却发现沈敏姐已经去了总裁办公室；赶去拦截又太迟了，报告已经交到了秦嵘森手上。
“他没有时间看。”沈敏姐如是说。
不幸中的万幸，没看就还有希望。只要她能想办法……偷回来。
下到公司楼B2，她看到秦嵘森坐上自己的车，摇下车窗，开始回微信和邮件。乌濛濛扒着副驾的窗户往里看去，她的辞职信混在一大堆文件纸中，安静地瘫在副驾的真皮座椅上。
一只白而纤细的胳膊悄无声息地从车窗伸进去。就差一点点……就差……
秦嵘森忽然抬起头，乌濛濛猛地将手缩回去，整个人蹲到车窗地下，心砰砰直跳。
“出来吧。”秦嵘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呆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正准备站起来，忽听秦总又说，“我在B2等你，我手不方便，帮我开一下车。嗯，尽快。”
是在讲电话啊！
乌濛濛再不敢轻举妄动。很快秦总的助理赶来，汽车启动。她猫着腰飞快地瞭了一眼车牌，坐电梯杀回一层，冲到路口便拦了辆出租车。
秦嵘森的车驶进了富豪区，一看就安保很严格的样子……
好在她的运气不算太差，秦嵘森走进别墅时忘了关门。乌濛濛小心跟上，闪身进了男人家里，随即就被震撼了。
性冷淡的色调、性冷淡的风格、性冷淡的家居布置……秦总高冷人设完全不崩。只是这吊灯和吸顶灯也太多了一些吧，照得房内明晃晃的，完全没有一个可以藏身的角落。
左右环顾，秦总不在，极简的黑色餐桌上放着一沓醒目的白色纸张。乌濛濛心头一喜，悄无声息地垫着脚尖蹭过去。
辞职申请……辞职申请……有了！
“砰——”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秦嵘森走出来，身上已换上棉麻的居家服。他看看空无一人的客厅，嘴角微扬，掏出手机拨出电话：“Benson，辛苦你带医药箱来一趟我家。嗯，被棍子打了，有些肿，不严重。有人给我用钢尺做了初步固定。”
龟缩在餐桌底下的乌濛濛探出头张望，确定暂时安全，便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后挪。那头秦嵘森打着电话向她的方向走来：“是吗？如果真的是骨裂，初步固定很科学？那我该谢谢她？怎么谢……嗯，那就无论她做错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她一次？”
真的吗？！她眼前一亮。既然他愿意原谅自己，那还躲什么呀？正大光明地把辞职信撕成两半吧，秦总不会怪她的！
“你说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秦嵘森的脚步还在逼近，乌濛濛下意识地又退后了些，后脑勺磕在了什么实体上。她回头一看，自己已经退到了墙角。余光里，一只大手撑到了自己面颊的旁边。
“你会高兴吗？乌濛濛。”
他看着她，微微笑着，这样问道。
被抓了个现行……乌濛濛脸上挂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看向秦嵘森，忽然愣了一下。
她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也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而此刻打散头发、换上棉麻质地的家居服，他的样子，竟和泷笙有了五分相似。
奇怪，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啊。
秦嵘森伸出右手，在她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乌濛濛惊醒过来，立刻双手合十：“我错了秦总！”
“哦？错哪了？”
“……我不该偷偷溜进你家！”
“还有呢？”
乌濛濛怔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知道了？
秦嵘森的目光投向地上的辞职申请。乌濛濛心中一紧，慌忙捡起来就要撕掉。秦嵘森伸手阻止，那只受伤的左臂几乎就要磕到一旁地柜的棱角。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乌濛濛再顾不得什么报告了，伸出双手替他抵挡了一下。
软软的掌心卸去了冲击的力道，他安然无恙，她却被撞得疼出了眼泪。
“你没事吧？”此时更应该在boss面前刷点好感，她忍痛看向boss。
他抿了一下薄唇，问道：“你想辞职？”
“是我之前太冲动了，对不起！”乌濛濛低头鞠了一躬，壮着胆子问：“您刚才说，无论我做错什么，都可以原谅我一次？”
“你闯进我家，我原谅了你，已经用掉一次了。”
也对……乌濛濛泄气地低下头：“那您还能再给我个机会吗？我真的很想留下来。”
“乌濛濛。”秦嵘森开口，声音低沉，仿佛压抑着某种情绪，“这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