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沧流
  • 唐大伟
  • 4971字
  • 2025-02-27 16:38:42

苏小糖并没有按照田敬儒的要求真正离开。

两个彪形大汉刚把她“拎”到一辆车前,她就死死地抓住车门,威胁说:“你们不能为了控制舆情,粗暴阻挠媒体记者正常履职。这是在剥夺记者的正当采访权,更是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行为!如果你们再逼我上车,我就要到相关部门投诉你们!你们清凌市委这样做是违法的!”

两个大汉看看秘书古凡,古凡看向苏小糖,一脸无奈,他只好摆摆手,示意两人放开苏小糖。

古凡说:“记者同志,您误会敬儒书记了,书记不是剥夺您的采访权,您也瞧见了,火势那么大,现场很危险!您一个小姑娘在火场里到处跑,出点什么事怎么办?再说句您不爱听的,您在现场会影响救火进度的。”

旁边的两人也附和说:“记者同志,您就听听劝,咱们都是为了您好,为了保障您的人身安全。水火无情啊,万一您出点事我们这罪可就大了!”

苏小糖知道人家讲的是实情,自己闯进火场的确有冲动的成分,现在想想确实有很多不妥之处。她的嘴巴便软了下来,说:“我这不是让你们抬出来了吗!干吗非要逼着我上车呢?不让我采访,我听你们的;不让我进火场,我也听你们的。但是火场以外也不让我待吗?我待在火场外总不会影响救火吧?你们这样不依不饶,是想把我赶出清凌吗?那也好,我这就回京都交差,说清凌不许我们进驻!”

“不不不!您别误会了!”古凡慌忙赔起笑脸说,“清凌非常非常地欢迎您!可是敬儒书记不是说了,曹部长负责向媒体通报情况吗?我们是想把您送到曹部长那儿去,您别误会呀!”

苏小糖说:“我用不着您送。曹部长我们是老熟人了,我可以自己去。这儿的事情够您忙的了,您是敬儒书记秘书吧,他那边忙翻天了,您赶紧去。还有这两位,赶紧救火去,不要管我了您哪!”

古凡为难地笑笑,说:“可是……您不能再进火场了,您要再进去,我跟敬儒书记没法交代。”

“放心吧您哪!”苏小糖说,“烟熏火燎的,你们请我进我都不进了!”

这一次,她讲的是真心话,她是真不会再进火场了。理由当然不是烟熏火燎,而是担心自己成为救火现场的移动障碍物。

看着秘书古凡和那两个人不放心似的三步一回头地走了,苏小糖无奈地笑了笑。事实上,在火场里她就想到自己应该出来,因为那时她意识到,从田敬儒及其部下们的嘴里她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根据现场了解到的情况分析,火灾事件后面一定有大新闻,绝对不是当初想象的那样简单,仅仅是安全生产和消防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既然有隐情,那么清凌当局必定会统一口径,形成堡垒一样的同盟。这是她在采访中经常遇到的状况。她清楚要想探明真相,一是能够进入堡垒,二是从堡垒外围寻找突破口。另外她明白,火势严峻,自己在火场只会妨碍消防员救火,起不到一点灭火作用。

距火场中心几百米开外,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警察把守,还用红蓝相间的带子围起了一圈又一圈的警戒线。最外圈的警戒线外站满了围观的群众。苏小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出了警戒线,混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很多人在现场听出或看出了苏小糖的身份,纷纷靠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你是记者呀?里面怎么样,烧成啥样了?有人受伤吗?”

“你是市里的记者吗?好像只有市里的记者才让进。今晚清凌新闻能播不?”

“放火那女的抓起来没?”

“听说市委书记、市长,还有市里的其他大领导都来了。他们怎么说的?这事怎么处理?是罚放火的,还是罚利华?”

“老板逮起来没?应该枪毙他!”

苏小糖根本来不及插话,人群中就有人接着回答了:

“江源能让人逮起来?市里领导、有头有脸的那些人都和他称兄道弟,谁敢抓他?警察长几个脑袋?今天敢逮他,明天就得卷起铺盖走人。”

“都烧了才好呢!董文英怎么没一把火把江源烧死,把利华公司烧得片甲不留!”

“这就叫报应,人不报天报,天不报人报!”

……

通过众人的议论,苏小糖渐渐明白了,这场火灾是人为纵火,纵火者应该是一个名叫董文英的人。

“董文英为什么放火呢?”苏小糖扫视着众人问道。

“有仇呗!”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回答。

“什么仇?”苏小糖又问。

那女人还没开口,就被旁边的男人拉过去了。男人骂骂咧咧地说:“你知道啥?有的没的就瞎说。身上穿铁甲了,还是脑袋上顶钢盔了,就不怕挨闷棍?”女人白了男人一眼,似有不服。不过倒也很听男人的话,扭身闪到一边,不作声了。

众人却没有因为男子的呵斥而停止谩骂。一句句夹枪带棒,刀光剑影,矛头直指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和清凌市委、市政府,直指市里领导不作为、乱作为。

“新闻里讲中央让搞蓝天保卫战、净土保卫战、碧水保卫战,到了咱清凌一战没一战。”

“别的咱不管,主要是清凌江的水,那可是咱老祖宗留下的风水命脉,弄脏了清凌水就是要咱清凌人的命!”

“可不,以前咱清凌的江鱼是啥味道,现在又是啥味道?”

“江鱼受影响,咱们的生活也受影响啊!要怪就怪那些厂子,那才是病根。”

“利华这么干肯定是违法的!”

“你懂啥就乱说,人家要是违法公安不抓人?”

“别的不敢说,肯定违反环保法。”

“咱清凌就没有懂这个环保法的人吗?赶紧用这个法治治利华!”

“肯定有人懂,咱清凌能人也不少,可就算懂了哪个敢治他?”

……

显然利华纸业有限公司原料场大火事件成了清凌百姓心头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这种议论充斥在苏小糖的耳朵里,直到原料场上空的浓烟散去才渐渐地减弱。

清凌市的夜晚虽然比不上京都的繁华,却也称得上别具特色。点点华灯的映衬下,城市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整个城市渐渐地安静下来,比大城市更多了些宁静和素朴。在这份宁静和素朴当中,人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从火灾现场返回公寓,一个又一个谜团,密布在苏小糖的心头。董文英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为什么要纵火?她与利华纸业有着怎样的仇恨?清凌百姓为什么对这场人为的火灾拍手称快?清凌市委、市政府为何对火灾新闻采访如此排斥?利华纸业老总与清凌市委书记、市长有着怎样的关系?除了安全生产和消防、环境保护,这里面又有什么样的幕后新闻?这条“大鱼”藏得有多深?……

苏小糖把这些问题逐条记在采访本上。

她启动笔记本电脑,进入电子邮箱,怀着一种已经淡化了的伤感,再次查看了贺翔发送来的那封只有九个字的邮件: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连串的问号。此时,他在加拿大的什么地方?现在那里是什么时间呢?那里的夜晚会不会和清凌的初春一样有些冷呢?他会不会和我想他一样地想我?几个念头闪动间,苏小糖的眼睛潮湿了,她使劲地眨眨眼,防止泪水不争气地掉下来,随即轻轻地拉动鼠标,她终于选择了删除邮件。

打开文档,苏小糖记下了来到清凌第五天的日记。

NO.1 心情指数:★★★☆☆

今天是我到清凌以来最疲累的一天,也是最有收获的一天。一条大大的“新闻鱼”正在清凌市里欢蹦乱跳地游动着,且看我怎样使出浑身解数,将它抓住吧!每当遇到好新闻,这样的激情和冲动都会让我心潮澎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职业病”?

可偏偏一大清早就收到了贺翔只有九个字的分手电子邮件,影响心情!

邮件可以删除,记忆可不可以删除呢?

浪漫主义者认为,金钱买不来爱情!可在我面对的现实中,金钱却是通往爱情之路上的玫瑰、香水、机票,以及绿卡。五年了,五年的感情终究敌不过富家女的物质诱惑、留学赞助。最可悲的是,一个男人居然没有面对这个事实的担当。带着虚伪的笑容,貌似真诚地说“对不起”,又怎么能掩盖得住那些突然增加的名牌服装和突然做下的留学决定?

人的脸皮上面覆盖着多少层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会不会和皮肤黏在一起?普希金在诗歌中写道:“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为亲切的怀念。”贺翔,请你跟随那段感情一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吧!能滚多远滚多远吧!越远越好,最好跑到外星球上去!

唉,我想家了,想老妈和老爸了!

老妈的心真狠,连个电话都不打给我,还是老爸知道嘘寒问暖。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的追问?任何人都有知道自己出身的权利呀!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呢?老妈还想要瞒我一辈子吗?直到二十八岁,我才知道自己居然不是老爸的亲生女儿!这样的事怎么想都像一部虚构小说,或者是一部煽情电影,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呢?

印象中我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只有我家是两个孩子。虽然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可是对父母为了再要个孩子而吵架的情形仍然有些记忆。那时老爸总是像做了错事似的求老妈:“要不咱再生一个吧,管他是姑娘还是儿子呢!”老妈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直到有一天晚上,老爸喝醉了,一反常态地摔东西,老妈才改变了态度。那时计划生育管得特别严,为了使我成为“残疾孩子”,符合生育二孩的要求,老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居然让刚刚读小学的我喝完红酒去参加体检。面无表情的女医生把冰冷的听诊器放到我的胸口,眼皮都没抬就说我有心脏病。她怎么就闻不到我嘴里的酒气呢?这样的作假应该在那时就已经很盛行了吧!可怜的弟弟小粒,他应该感谢我,要不是他老姐我冒着酒精中毒的危险,这世界上还能有他?

其实最难过的人不是我,应该是老爸。他一定是知道真相的,可还是对老妈那么好,对我也那么好。我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嚷嚷:“小糖就是我的亲生闺女,到什么时候我都得对她好!”当时我怎么就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呢?如果我是老爸的亲生女儿,老爸用得着那样说吗?一定是心里憋闷得不行了,借着酒精发泄呢。老爸是个好人,虽然他没权没势又没钱,但是有一颗世界上最善良、最正直、最能包容别人的心,他从来没偏向过小粒,有什么好东西都向着我来。知道我申请到清凌做驻地记者,老妈只是愣了愣神,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而是老爸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要不咱找领导说说,咱一个姑娘家,就别去那么远的地方了。”老爸不知道,这次来清凌是我特意向崔主编申请的。老爸越是这样说,我越是觉得不安,越是觉得难以面对他。

唉,老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呢?

拖着一身的疲惫,田敬儒从火场回到办公室。他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火场上用尽了,四肢瘫软,一动都不想动。他闭起眼睛,想小寐片刻,身体很快在这种意念中渐渐得到了放松,睡意袭来。

朦胧中,田敬儒的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火场上杂乱无章的景象:浓重的烟雾、奔跑的人群、惊恐的喊叫、肆虐的火蛇、跳跃的水柱……这景象与他在清凌一年执政生涯的片段相互纠葛、相互叠加、相互撕扯,编织成了一张理不清、扯不断的大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他想摆脱这张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他不时地抬头向上张望,发现原本湛蓝的天空突然变成了没有星星的夜空,烟雾、人群、火蛇、水柱全部消失了,四周空寂,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一声狼嚎。他无助地呼喊着,风声中传来同样的呼喊,仿佛山谷的回音。他继续向前飞奔,眼看就要逃出大网,却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河水和天空一样漆黑如墨,河中有一叶白色小舟在风浪中驶向他,似要载着他驶向彼岸。就在这时,大网突然坠落……

田敬儒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稳了稳神。刚才的梦境让他有种不祥之感。他摇摇头,安慰自己,不过是个梦,何必想那么多。可是看看现实,他却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到清凌工作已经整整一年了,自己可谓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不敢有一丝的懈怠,使这个城市一年来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然而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内心总像扒了修、修了扒的城市马路,没有安稳的时候。

他想,或许是因为还没有完成省委施书记、省纪委严义书记交给自己的重任吧。责任重大,压力山大,面对责任,再大的压力他也要扛起来走下去。

他起身沏了一杯茶,顺手在办公桌的电话机上按下了利华纸业公司老总江源的手机号码。铃声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按了重播,还是无人接听。田敬儒的心火蹿上来了,“啪”的一下摔了电话。想喝口茶浇灭那团火,茶还是热的,心火没灭,嘴又被烫了一下。他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心里咒骂起江源:利华纸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个平时最爱出风头的小子却没了踪影,不但没了踪影连个电话也没有。不但没有电话,连我打过去的电话竟然也不接听。至于发过去的微信消息,更是如石沉大海。

可即使江源再目中无人,也不能把企业丢在一边不管不顾吧?企业是企业家的立身之本、发展之源,是企业家的责任所在。利华这个企业是谁的?有了效益,是江源的!出了问题,他这个企业家就可以不管不问,全部成了清凌市委、市政府的?市委、市政府确实应该为企业服务,但不能也不应该变成企业的“保姆”。处理好政府与市场、政府与社会的关系,是优化政府治理、建设人民满意的服务型政府的重中之重。看来,构建“亲清”(亲近、清白)政商关系,清凌市要走的路还有很远,要去解决的问题、克服的困难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