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佬(阿迪契作品)
- (尼日利亚)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
- 12788字
- 2025-03-05 16:57:34
2
奥宾仔第一眼看见她的电子邮件时,他正坐在路虎车的后排,堵在拉各斯不动的车流中。他的夹克搭在前座,一个铁锈色头发的儿童乞丐靠在他的车窗上,一名小贩把五颜六色的光碟贴在另一边的窗上,收音机转到佤左比亚调频广播,在轻声播放洋泾浜英语新闻,四周阴云密布,似要下雨了。他盯着他的黑莓手机,身体陡然僵直。他先浏览了一遍那封邮件,第一反应是期望那是一封长信。
天花板,在哪儿呢?希望你工作家庭一切顺利。阮伊奴豆说她前些时候撞见你,你如今有小孩了!骄傲的爸爸。恭喜。我最近决定搬回尼日利亚。将于一周后抵达拉各斯。愿能保持联系。珍重。伊菲麦露。
他又慢慢读了一遍,有股想抚平什么的冲动,抚平他的裤子,抚平他剃光的脑袋。她以前叫他“天花板”。在他结婚前夕收到的她的上一封邮件里,她叫他奥宾仔,为她多年来的杳无音信道歉,用阳光的句子祝他幸福,并提到和她同居的那个美国黑人。一封亲切的邮件。他讨厌那封邮件。他讨厌到用谷歌搜索那个美国黑人——假如不是因为她想让他搜索,为何要告诉他那人的全名?——耶鲁的讲师,令他大为光火的是,他发现和她同居的是一个在博客里用爵士乐迷的口头禅“猫小子”称呼朋友的男人,不过真正使奥宾仔打翻醋缸的是那个美国黑人的照片,仿旧的牛仔裤和黑框眼镜,透出知识分子的老练自信,因此,他给她发了一封冰冷的回信。“谢谢你良好的祝愿,我的人生从未这么幸福过。”他盼望她会写点挖苦的话回复过来——在那第一封邮件里她没有一丁点的尖酸刻薄,那是如此不像她——可她根本什么也没写。后来,在摩洛哥度完蜜月后,他又给她发了电邮,说希望能保持联系,想找个时间聊一聊,可她没有回信。
车流在行进。天下着细雨。那名儿童乞丐跟着跑起来,又黑又大的眼睛露出益发夸张的神情,动作似发疯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把手放到嘴上,指尖并在一起。奥宾仔摇下车窗,递出一张一百奈拉的钞票。他的司机加布里埃尔从后视镜里看着,很不以为然。
“愿上帝保佑你,老板!”那个儿童乞丐说。
“别给这些乞丐钱,先生,”加布里埃尔说,“他们都富着呢。他们靠乞讨赚大钱。我听说有一个在伊凯贾盖了一栋有六间公寓的楼!”
“那你为什么当司机,而不去当乞丐呢,加布里埃尔?”奥宾仔问,然后哈哈一笑,笑得有点太开怀。他想告诉加布里埃尔,他大学时的女朋友刚给他发了电子邮件,准确地说,是他大学加中学时的女朋友。她第一次任他解下她的胸罩时,仰面躺着,发出轻柔的娇喘,手指张开按在他的头上,事后她说:“我的眼睛睁着,可我没有看见天花板。这以前从未发生过。”别的女孩会假装她们从来没让另一个男孩碰过自己,可她不,她从来不。她有一种鲜明的诚实。她开始把他们一起做的事叫作“天花板”,当他母亲外出时,他们温暖的身体交缠在他的床上,只穿内衣,互相抚摸、亲吻、吮吸,臀部做出模拟的运动。“我在渴望天花板。”有一次她把那写在他的地理笔记本背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在看到那本笔记本时不涌起战栗,一种隐秘的兴奋感。上了大学,当他们终于来真的以后,她开始把他叫作“天花板”,以开玩笑的方式,暗示性的——可当他们吵架或当她怏怏不乐时,她叫他奥宾仔。她从来不像他的朋友一样喊他“仔德”。“你到底为什么叫他天花板?”他的朋友奥克伍迪巴有一次问她,在第一学期考试结束后的一个倦怠的日子。她和他的一帮朋友一起围坐在校园外一家小啤酒屋脏兮兮的塑料桌旁。她喝了一口瓶装的无酒精麦芽饮料,咽下,瞥了奥宾仔一眼,说:“因为他个子太高,脑袋碰到了天花板,你看不出来吗?”她故意放慢语速,嘴唇拉出微微的笑容,显然是想要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她把他叫作“天花板”的原因。而且他也不高。她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反踢回去,望着他大笑的朋友们;他们都有点儿怕她,有点儿喜欢她。那个美国黑人抚摸她时她有看见天花板吗?她是否曾把“天花板”用在别的男人身上?如今,想到她可能用过,他心烦意乱。他的电话响了,恍惚中,他一度以为是伊菲麦露从美国打电话给他。
“亲爱的,你在哪里?”妻子柯希给他打电话时开头总是这一句:你在哪里?他打电话给妻子时从不问她人在哪里,不过她反正会告诉他:我快到美容院了。我在三号跨海大桥上。他们不在一起时,她仿佛需要一再确认他们身体的行踪。她的声音又尖又嗲。他们需要在晚上七点半到酋长宅邸赴宴,现在已过了六点。
他告诉妻子他遇上了堵车。“但在动,我们刚转入欧祖巴·姆巴迪韦大街。我马上就到。”
莱基快速干道上,车流飞驰在减弱的雨势中。转眼,加布里埃尔在他家高大的黑铁门前按起了喇叭。精瘦结实的看门人穆罕默德穿着污脏的白长袍,一把拉开门,举起一只手敬礼。奥宾仔看着那栋棕黄色、带柱廊的房子。里面有他意大利进口的家具,他的妻子,他两岁的女儿布琪,保姆克里斯蒂安娜,他的妻妹琪欧玛——她因为大学老师又罢工而被迫放假,还有新来的女佣玛丽——她是在他妻子断定尼日利亚的女佣不合适后,他们从贝宁共和国找来的。每个房间都凉爽宜人,空调通风口的叶片静静地摆动着,厨房里会飘着咖喱和百里香的香气,楼下会在播放美国有线电视的节目,楼上的电视机则调到卡通频道,到处弥漫的是不受干扰的安康气氛。他走下车。他的步履僵硬,腿抬不起来。过去几个月中,他开始感觉他努力取得的一切——家庭、房子、汽车、银行账户——使他像个膨胀的皮球,时不时会有股冲动袭上心头,想用针把这一切戳破,放掉所有的气,获得自由。他不再确定,事实上他从来不曾确定,他喜欢他现在的生活是因为真的喜欢,还是因为那是他理应喜欢的。
“亲爱的。”柯希说着,在他还未到门口时就打开门。她已经化好妆,神采奕奕,他心想,和他经常想的一样,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子,完美的杏眼,五官对称得惊人。她的真丝双绉连衣裙,腰间紧紧扎了一条肚带,使她的身形像极了沙漏。他拥抱她,小心避开她的双唇,那里涂了粉色的口红,用更深的粉色勾勒了唇线。
“夜晚的明珠!美人儿!老鹰!”他说,“你一到,酋长的宴会不用点灯了。”
她笑起来。那笑,带着不加掩饰、欣然接受的喜悦,陶醉于自己的容貌,和人们因她的皮肤如此白皙而问起她“你的母亲是白人吗?你是不是有一半欧洲人血统?”时她的笑一样。她喜欢被误认作混血儿,那一直困扰他。
“爹地——爹地!”布琪一边喊,一边以蹒跚学步的孩童之姿,跌跌冲冲地朝他奔来。她傍晚刚洗过澡,穿着有花朵图案的睡衣,身上有股婴儿乳液的芳香。“布禾——布禾!爹地的布禾!”他一把抱起她荡到空中,亲吻她,用鼻子拱她的脖颈,又假装要把她扔到地上,因为那每每令她发出大笑。
“你要洗澡吗,还是只换一下衣服?”柯希一边问,一边跟随他上楼,她已把一件蓝色长袍放在他的床上。他其实更喜欢西装衬衫或简单一点的长袍,而不是这件上面绣着太多花哨图案的衣服,这是柯希一掷千金向离岛富人区一位自命不凡的新晋时装设计师买的。但为了让柯希高兴,他会穿这一件。
“我就换一下衣服。”他说。
“工作怎么样?”她问,用她一贯含糊、和悦的提问方式。他告诉她,他正在考虑园景小区刚完工的那栋新公寓楼。他希望能租给壳牌公司,因为石油公司向来是最好的租客,从不抱怨骤然飞涨的房租,轻松用美元付款,这样大家都不必应付奈拉汇率波动的问题。
“放心,”她说,摸摸他的肩膀,“上帝会带来壳牌。我们不会有事,亲爱的。”
事实上那些公寓已由一家石油公司租下,可他有时对她讲些这样无意义的谎话,因为他内心有几分期望她会提出问题,或是质疑他,虽然明知她不会,因为她想要的只是确认他们的生活条件维持不变,至于他怎么办到的,她完全不过问。
酋长的宴会将一如既往地令他厌烦,可他还是去了,因为酋长的所有宴会他都去。每次他把车停在酋长广阔的院落前时,他总忆起自己第一次同表姐恩妮欧玛去那儿的情景。他刚从英国回来,在拉各斯才待了一个星期,但恩妮欧玛已在埋怨他不能一味躺在她的公寓里看书、游手好闲。
“哎,哎!那什么?你是头一个遇到这难题的人吗?你得起来去兜揽生意。人人都在兜揽。拉各斯是个兜揽之地。”恩妮欧玛说。她有一双厚实、能干的手,对许多生意感兴趣;她去迪拜买黄金,去中国采购女装;近来,她成了一家冷冻鸡肉公司的分销商。“我本该叫你过来,做我生意上的帮手,可不行,你心太软,你满口英语。我需要一个强悍、咋呼的人。”她说。
奥宾仔依旧未从他在英国的遭遇中走出来,依旧禁锢在重重的自怨自艾中,听到恩妮欧玛满不在乎地提问——“你是头一个遇到这难题的人吗?”——他心有不平。她完全不了解——这位在乡间长大的表姐,她用严酷、麻木的眼光看待世界。可慢慢地,他认识到表姐是对的;他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开始申请报上招聘广告里的工作,可没有人打电话叫他去面试,他念书时的朋友,如今在银行和移动电话公司工作的人,开始躲避他,担心他又要往他们手里塞简历。
一天,恩妮欧玛说:“我认识一个大富豪,酋长。这人不停地追求我,唉,可我没答应。他私生活很乱,他会把艾滋病传染给别人。可你知道这种男人,哪个女人拒绝他们,他们就忘不了哪一个。所以他时不时会打电话给我,有时我去和他应酬一下。去年,在那帮死小子偷了我的钱后,他甚至出资帮我重起炉灶。他依然相信有一天我会跟他。哈,这挺危险吧,去哪里?我带你去见他。一旦这人心情好,他会非常慷慨。他认识这个国家的每个人。说不定他会给我们一张条子,去找某地的一位总裁。”
一名管家让他们入内。酋长坐在一把看似像宝座的镀金椅子上,抿着上等白兰地,置身于客人的包围中。他跳起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兴致高昂,热情洋溢。“恩妮欧玛!是你吗?所以今天你想起我啦!”他说。他拥抱恩妮欧玛,后退,放肆地打量她包在紧身窄裙里的臀部,她垂至肩膀的长假发。“你想让我心脏病发作吗,嗯?”
“我怎么能让你心脏病发作呢?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恩妮欧玛打趣地说。
“你知道怎么办的。”酋长说,他的客人们笑起来,三个纵声狂笑、心照不宣的男人。
“酋长,这是我的表弟,奥宾仔。他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妹妹,大学教授,”恩妮欧玛说,“就是从头至尾出钱供我念书的那个人。要不是有她,我不知道今天我会在哪里。”
“好,好!”酋长说着,把目光投向奥宾仔,仿佛这份慷慨中也有他的几分功劳。
“晚上好,先生。”奥宾仔说。他没有料到酋长竟像个纨绔子弟,全身上下打扮得花里胡哨:指甲修剪过,泛着闪亮的光泽,脚上穿着黑天鹅绒拖鞋,脖子上挂着一个镶钻的十字架。他原来预想的是一个更魁梧的、外貌更粗犷的人。
“请坐。你要来点什么?”
有地位的男人,有地位的女人,奥宾仔后来发现,他们不和人交谈,他们只是对人讲话。那晚,酋长滔滔不绝,自以为是地大谈政治,他的客人则济济一堂。“正是!你说得对,酋长!谢谢你!”他们穿着拉各斯年轻一代的有钱人的特定服饰——皮拖鞋、牛仔裤和开领的紧身衬衫,全都带有熟悉的品牌商标——但他们的举止中,透出贫乏之人的汲汲营营。
客人离去后,酋长转向恩妮欧玛。“你会唱那首《无人知道明天》吗?”说完,他唱起那首歌,兴致勃勃得像个孩子。无人知道明天!明——天!无人知道明天!他的杯里又溅出好些白兰地。“那是这个国家唯一的立国之本。最重要的原则。无人知道明天。记得阿巴查当政期间的那些大银行家吗?他们以为这个国家归他们所有,结果,一转眼,他们成了阶下囚。瞧瞧那个以前付不起房租的穷汉,后来巴班吉达
给了他一口油井,现在他有私人飞机啦!”酋长用得意扬扬的口吻讲道,把庸俗的见解说成重大的发现,恩妮欧玛则听着,笑着,表示同意。她的活跃中包含夸张,仿佛一个更灿烂的笑容、一声反应更快的哄笑、每次比上一次更往他的脸上贴金,将确保酋长会出手帮他们。那显得多么昭然若揭,她在挑逗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这令奥宾仔感到好笑。但酋长只送了他们一箱红酒,含糊地对奥宾仔说:“下周过来看我。”
奥宾仔第二个星期去拜访了酋长,再下个星期也去了;恩妮欧玛叮嘱他务必坚持跟在酋长旁边,直到酋长给他某些好处为止。酋长的管家每次端来现做的胡椒汤,味道浓重的鱼块浸在肉汤里,让奥宾仔直流鼻涕,清醒了他的头脑,并不知怎的打通了未来,令他满怀希望,因此,他心甘情愿地坐着,谛听酋长和他客人的谈话。他们深深吸引着他,尚算富有的人在富有的人面前、富有的人在非常富有的人面前,露骨地卑躬屈膝;为了有钱,似乎等于成为钱的奴隶。奥宾仔既反感又切望;他可怜他们,可他也幻想像他们一样。一天,酋长比往常多喝了些白兰地,随口谈起在背后捅你一刀的人,翘尾巴的小鬼,忘恩负义、突然自以为精明起来的蠢货。奥宾仔不确定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有人触怒了酋长,一个缺口打开了,一等四周无人时,他说:“酋长,假如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效力的,请告诉我。你可以信得过我。”这番话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突破了自己。胡椒汤使他神魂颠倒。这就是兜揽的意思。他在拉各斯,他必须兜揽生意。
酋长看着他,一道停留良久的、锐利的目光。“在这个国家,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出身于良好的家庭,有良好的家教。你是个有教养的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的母亲是教授。那不容易。”
奥宾仔似笑非笑,以让自己在面对这反常的赞扬时显得谦卑。
“你既饥渴又诚实,这在这个国家里是非常稀罕的。难道不是如此吗?”酋长问。
“是的。”奥宾仔说,虽然他搞不清自己同意的是他有这份特质还是这份特质的罕见性。但那不要紧,因为听起来酋长很有把握。
“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都饥渴,连富人都饥渴,可没有人诚实。”
奥宾仔点头,酋长又久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重新喝起白兰地。他下一次去拜访时,酋长恢复了喋喋不休的老样子。
“我是巴班吉达的朋友。我是阿巴查的朋友。既然军方倒台了,现在奥巴桑乔是我的朋友,”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吗?难道是因为我笨吗?”
“当然不是,酋长。”奥宾仔说。
“听说全国农业支援委员会破产了,他们要把它私有化。你知道这事吗?不。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有朋友。等你知道时,我已经占得一席,我已经从套购中获利。那就是我们的自由市场!”酋长大笑,“那个委员会是六十年代建立的,它在各地拥有房产。那些屋子全烂了,白蚁正蚕食着屋顶。可他们要把那卖了。我打算购入七套,每套五百万。你知道他们账目上列出的定价是多少吗?一百万。你知道真正值多少吗?五千万。”酋长停顿了一下,注视他正在响起的其中一部手机——他旁边的桌上摆了四部手机——然后不予理会,把身子靠回沙发上。“我需要一个人出面达成这项交易。”
“明白了,先生,我能做到。”奥宾仔说。
后来,恩妮欧玛坐在她的床上,为他兴奋,给他出谋划策,还时不时拍击自己的脑袋;她假发下面的头皮发痒,这是她能抓挠的极限。
“这是你的机会!仔德,擦亮你的眼睛!他们给那冠上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评估顾问’,但这不难。你把房产的估价压低,确保看起来走的是合法程序。你买下那宗房产,半价抛出,还清购买时付的钱,这样你就入行了!你要注册你自己的公司。下一步,你要在莱基区盖一栋房子,买几辆车,请我们的乡亲给你几个头衔,请你的朋友在报上为你刊登贺信,在你还浑然不知时,无论你走进哪家银行,他们都会立刻想要整出一笔贷款,交到你手上,因为他们相信你再也不需要钱啦!还有,等你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后,一定要找个白人。找一个你在英国的白人朋友。告诉大家他是你的总经理。你会发现一扇扇门将为你敞开,因为你有一个欧洲佬当总经理。连酋长也有几个白人在他需要时拉出来充门面。在尼日利亚办事就是那样。听我的没错。”
对奥宾仔而言,事情的确如此,并依然如此。那轻而易举的程度令他瞠目结舌。他第一次拿着报价书走进银行时,那感觉如做梦,只说“五千”和“五千五百”,省略去“万”,因为那不言自明。令他惊异的还有,许多别的事也变得容易起来,即便只是表面的富有也使他路路通畅。他只要把宝马车开到大门口,门卫便会敬礼,为他开门,什么也不问。连美国大使馆也另眼相待。几年前他曾遭拒签,当时他刚毕业,沉醉在美国梦的抱负中,可有了新的银行账户后,他轻易拿到了签证。第一次去美国时,在亚特兰大机场,移民官健谈热情,问他:“那么你带了多少现金?”当奥宾仔说他没有多少时,那人一脸惊讶。“我成天遇到像你这样的尼日利亚人,申报几千几万美元。”
这就是现在的他,那种在机场理应有大量现金要申报的尼日利亚人。这令他产生茫然的陌生感,因为他意识的转变没有跟上他人生转变的步伐,他觉得有一块空白存在于他和他应该成为的那个人之间。
他依旧不明白酋长为何决定帮他、利用他,而忽略——甚至是鼓励——那惊人的附带好处。毕竟,俯首帖耳到酋长家来的人络绎不绝,亲戚和朋友,带来其他亲戚和朋友,他们的口袋里装满要求和恳请。他有时纳闷,酋长是否会有一天向他索取什么,这个靠他而发达的饥渴又诚实的男孩。在更想入非非的时刻,他幻想酋长要求他组织一次暗杀行动。
他们一到酋长的宴会现场,柯希就走在前面,转遍整个房间,同她不怎么认识的男男女女拥抱,带着夸张的敬意,称呼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为“太太”或“先生”,陶醉在她的脸蛋所吸引到的注意中,同时又收起个性的锋芒,让自己的美貌不具威胁性。她赞美这个女人的头发,那个女人的裙子,某个男人的领带。她把“我们感谢上帝”挂在嘴边。当有个女人用责难的口吻问她“你脸上用的是什么面霜?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完美的肌肤”时,柯希嫣然一笑,答应发短信告诉那女人她详细的护肤步骤。
奥宾仔始终诧异于她有多么注重做一个面面俱到、讨人喜欢的人,没有一点锋利、突出的棱角。星期天,她会准备山药泥和苦叶汤,请他的亲戚来,然后招呼周全,确保每个人都酒足饭饱。叔叔,你一定得吃!厨房里还有肉!我给你再拿一瓶健力士啤酒!在他们结婚前夕,他第一次带她去恩苏卡见他的母亲时,她一跃而起,帮忙端菜,饭后,当他的母亲要收拾洗碗时,她起身,愤愤然道:“妈咪,我在这儿,怎么能让你来洗碗呢?”和他的那些叔叔讲话时,她在每句话的结尾加上“先生”。她给他表亲的女儿的头发绑上丝带。她的谦恭中带有几分不谦恭:那是自动流露的。
此时,她正屈膝行礼,向阿金——科尔夫人问好。那是位出了名的老太太,来自一个出了名的古老家族,她表情傲慢,眉毛总是扬着,像个习惯了接受逢迎讨好的人;奥宾仔经常想象她嗳出香槟气泡的画面。
“你的孩子怎么样?她开始上学了吗?”阿金——科尔夫人问,“你一定要送她上法国学校。他们非常好,非常严格。当然,他们用法语授课,可那对孩子来说只会是好事,多学一门高雅的语言,既然她在家里已经学了英语。”
“好的,太太。我会考虑一下法国学校。”柯希说。
“法国学校是不错,但我更喜欢希德科特学府。他们教的全是英国课程。”另一位妇人说,奥宾仔忘了她叫什么。他知道她在阿巴查将军当政期间赚了很多钱。她曾是个妈妈桑,坊间传闻说她给军官提供年轻姑娘;相应地,她从军官手里得到价格虚高的供货合同。如今,她穿着镶有亮片的紧身礼服,鼓胀的小腹毕现,成了拉各斯一种特定的中年妇女,因失望而憔悴,因刻薄而枯槁,用厚厚的粉盖住前额星星点点的粉刺。
“啊,对,希德科特学府,”柯希说,“那已在我的首选名单中,因为我知道他们教的是英国课程。”
通常奥宾仔会一言不发,只观望谛听,可今天,不知怎的,他开了口。“我们上的,不都是教尼日利亚课程的小学吗?”
那些女人看着他。她们困惑的神情,表示他的话不可能是当真的。在某些程度上,的确不是。他当然也希望给女儿最好的。有时,诚如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闯入这新的圈子,里面的人相信最新式的学校、最新式的课程会保证他们的孩子全面发展。他不像他们那样有把握。他花太多时间哀叹事情本可以怎样,质问应该怎样。
年少时,他羡慕自小家境富有、说话带外国口音的那些人,但他慢慢察觉到他们心中有一种未说出口的渴念,悲哀地找寻某些他们永远找不到的东西。他不想要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却被不安全感缠身的孩子。布琪不会去上法国学校,这一点他很确定。
“假如你决定把她送去这种老师是半吊子的尼日利亚学校,让你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那么到时你只能怪自己。”阿金—科尔夫人说。她的讲话中带着说不出是哪儿的外国口音,英国的、美国的,还有别的,一股脑儿,这样的尼日利亚富人,不想要世人忘记她有多见过世面,她的英航白金卡上积满了里程。
“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儿子上的是本土的一所学校,你知道吗,他们全校只有五台电脑。只有五台而已!”另外那个女人说。此刻奥宾仔想起她的名字:阿达玛。
阿金—科尔夫人说:“世道变了。”
“我同意,”柯希说,“不过我也理解奥宾仔的意思。”
她两边都不反对,以此取悦每个人;她总是选择息事宁人而不追究真相,总是急于附和。望着此时她与阿金—科尔夫人讲话的情景,金色的眼影在她眼睑上闪烁,奥宾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内疚。她是一个如此尽心尽力的女人,一个如此好心好意、尽心尽力的女人。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我们会去参观希德科特学府和法国学校,也会看几所尼日利亚学校,像是冠日学校这样的。”柯希说,然后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嗯。”他说,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她会明白那是道歉,过后,他会郑重地道歉。他不该出声,搅乱她的谈话。她时常告诉他,她的朋友嫉妒她,说他的言行举止像个外国丈夫,比如他周末给她做早餐,每晚待在家里。并且,从她眼中的自豪里,他看见一个更光辉、更得意的自己。就在他正欲对阿金—科尔夫人说些什么,说一些无意义的安抚之语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酋长高扬的声音:“可你们知道,在我们说话之际,石油正流过非法铺设的管道,他们以瓶装的方式在科托努出售!真的!真的!”
酋长朝他们走来。
“我美丽的公主啊!”酋长对柯希说,并拥抱她,把她搂得很紧;奥宾仔怀疑酋长是否有向她提过非分的要求。那不会教他感到意外。有一次在酋长家,一个男人带着女朋友上门来,当女朋友离开房间去厕所时,奥宾仔听见酋长对那男人说:“我喜欢那妞儿。把她给我,我给你一块在伊凯贾的好地皮。”
“你看起来真精神,酋长,”柯希说,“青春永驻!”
“啊,亲爱的,我努力,我努力。”酋长开玩笑地扯扯自己黑外套的缎子翻领。他看起来的确很精神,瘦削笔挺,不像他的许多同辈,一副身怀六甲的模样。
“我的小兄弟!”他对奥宾仔说。
“晚上好,酋长。”奥宾仔用两只手同他握手,微微弯腰。他观察宴会上其他人也弯腰,簇拥着酋长,在酋长开了一个玩笑时,争相大笑,比谁笑得更厉害。
宴会上更是人头攒动。奥宾仔抬眼看见了费迪南德——一个身材敦实、和酋长有点交情的人,上一届选举时竞选过州长却惨败,和所有落败的政客一样,他上法院状告选举结果无效。费迪南德长了一张冰冷、看不出好坏的脸;假如有人审视他的手,说不定会在他的指甲里发现敌人结痂的血块。费迪南德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奥宾仔把头转开。他担心费迪南德会走过来,讨论他们上一次碰见时他提起的那桩见不得光的土地交易,所以他咕哝了一句他要去厕所,从那群人中溜开了。
在自助餐桌旁,他看见一个年轻人,怏怏不乐地望着那些冷盘和意大利面。奥宾仔被他的不经世故所吸引;这个年轻人的着装,还有他的站姿,透着一种他即便想掩饰也无法掩饰的格格不入。
“那边还有一张桌子,放的是尼日利亚风味的食物。”奥宾仔告诉他,这个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感激地笑了。他叫耶米,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并不叫人意外;酋长宴会的照片总是醒目地刊登在周末版的报纸上。
耶米大学念的是英语系,奥宾仔问他喜欢什么书,亟盼终于能谈点有趣的话题,可他马上发现,对耶米而言,一本书若没有多音节单词和费解的段落,那就算不上是文学。
“问题在于,那本小说写得太简单,那个人连一个长单词都没用。”耶米说。
耶米所受的教育如此糟糕,以及他不知自己所受的教育之糟,这令奥宾仔感到悲哀。他因此想去当老师。他想象自己站在一班全是像耶米这样的学生面前授课。那会适合他,教书的生活,正如那适合他的母亲一样。他经常幻想别的他本可以做的事,或依然能做的事:在大学里教书,编辑报纸,当职业乒乓球教练。
“我不知道你是做哪一行生意的,先生,至于我,一直在寻觅更好的工作。我的硕士学位快念完了。”耶米说,那样子活脱脱是一个地道的拉各斯人,时时都在兜揽,眼睛永远敏锐地留意更亮更好的东西。奥宾仔给了他自己的名片,然后回去找柯希。
“我正纳闷你去哪里了。”她说。
“对不起,我撞见了一个人。”奥宾仔说。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黑莓手机。柯希正在问他是否还要吃的。他不要。他想回家。一阵躁动的渴切袭上他心头,他想冲进书房,给伊菲麦露回信。他一直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打着草稿。假如她在考虑搬回尼日利亚,那就表示她已不再同那个美国黑人在一起。但她可能会带他一起回来;毕竟,她是那种会让一个男人轻易离乡背井的女人,那种因为不期望或要求百分百的保证,所以使某种特定的稳固关系成为可能的女人。在他们上大学期间,当她拉着他的手时,她会抓得很紧,直到两个手掌出汗变得滑溜溜为止,她会挑逗地说:“万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牵手呢,让我们真正握紧双手吧。因为现在可能会来一辆摩托车或汽车把我们撞死,或说不定我看见我真正的梦中情人在街道那端,离你而去,或是你看见了你真正的梦中情人,离我而去。”也许那个美国黑人会黏着她,和她一同回尼日利亚。不过,从那封邮件里,他感觉她是单身。他掏出黑莓手机,计算邮件发出时的美国时间。下午两三点钟。她的句子里有种仓促之感;他好奇当时她在做什么。他也好奇阮伊奴豆还对她讲了他的什么事。
十二月的那个星期六,他在棕榈购物中心撞见阮伊奴豆,当时他正一手抱着布琪,在入口等加布里埃尔把车开过来,另一只手提着一袋布琪的饼干。“仔德!”阮伊奴豆大喊道。上中学时,她是个活蹦乱跳的假小子,很高很瘦,直来直去,不用女孩子神秘的面纱把自己蒙起来。男生都喜欢她,但从没有人追她,他们给她起了一个昵称,“别吵我”,因为每当有人问起她那生僻的名字时,她总说:“是的,这是一个伊博语名字,意思是‘别吵我’,所以,你们别来吵我啦!”他惊讶于现在的她竟如此摩登,完全变了样,根根竖立的短发,紧身牛仔裤,身材丰满、凹凸有致。
“仔德——仔德!好久不见!你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这是你的女儿吗?哦,哎哟!前几天,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德勒。你认识霍尔银行的德勒吗?他说香蕉岛上王牌公司旁的那幢楼是你的?恭喜啊。你混得真好。德勒说你可谦和呢。”
阮伊奴豆过分的大惊小怪,从她毛孔中隐隐渗出的仰慕,令奥宾仔感到不自在。在她眼里,他不再是中学时的仔德,关于他财富的传闻,使她臆定他的变化比他本可能有的更大。人们常常对他讲他多么谦和,可他们指的不是真正的谦卑,那只是他不炫耀自己位列富豪榜,不行使那带来的特权——粗鲁无礼,不体谅人,受人问候而不是主动问候人——因为有别的太多像他这样的人行使那些权利,他的选择便被诠释为谦卑。他也不吹牛,不谈他拥有的资产,这使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他家财万贯,远远超过他实际拥有的。连他最亲近的好友奥克伍迪巴,也时常对他讲他多么谦和,这使他略感懊恼,因为他企望奥克伍迪巴能明白,说他谦和等于把粗鲁视为常态。此外,对他而言,谦卑始终是一种虚有其表的东西,是为抚慰别人而发明的;人们赞扬你谦卑,因为你没有使本已低人一等的他们感觉更低人一等。他看重的是诚实;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到真正诚实,一直生怕自己没有做到。
在驱车从酋长宴会返家的途中,柯希说:“亲爱的,你一定饿了。你只吃了那个春卷吗?”
“还有烤串。”
“你要吃点东西。感谢上帝我叫玛丽煮了饭,”她说,后又傻笑着补充道,“我啊,我本该自重,不去碰那些蜗牛的!我猜我吃了足足有十个。那辣辣的太好吃了。”
奥宾仔笑起来,微觉意兴阑珊,但也感到了开心,因为柯希开心。
玛丽一副弱不禁风之态,奥宾仔搞不清她是胆怯还是结巴的英语使她看起来如此。她来他们家才一个月。上一个女佣,加布里埃尔的亲戚介绍的那个,膀大腰圆,到的时候手里抓着一个大帆布袋。他当时不在场,柯希仔细翻查了那个袋子——她对家里的每个帮佣都会进行那番例行检查,因为她要知道他们带了什么东西进她家——可等他出来时,他听见柯希在大吼,用的是她对待用人时那不耐烦、声嘶力竭的态度,颐指气使,树立威信。那女孩的袋子在地上,打开,衣服一件件抖散。柯希站在一旁,举着一包避孕套,捏在指尖。
“这是干什么用的?嗯?你来我家当妓女吗?”
女孩起先低着头,沉默,然后她直视柯希,轻声说:“我上一户打工的人家,女主人的丈夫总是强暴我。”
柯希怒目圆睁。她一度走上前,像要对女孩动手似的,但随后停下了。
“请拿好你的袋子,马上走人。”她说。
女孩挪了下身子,看起来有些许惊讶,然后她拾起袋子,转身朝门走去。等她离开后,柯希说:“你能相信这无稽之谈吗,亲爱的?她带避孕套来这儿,她竟然张口说出那样的胡话。你能相信吗?”
“她的前一任雇主强奸了她,所以这次她决定保护自己。”奥宾仔说。
柯希瞪着他。“你为她感到惋惜。你不了解这些女佣。你怎么能为她感到惋惜呢?”
他想问,你怎么能不呢?可她眼中迟疑的惶恐令他噤声不语。她的不安全感如此巨大,如此寻常,令他噤了声。她担忧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引诱上床的女佣。拉各斯能让一个拥有年轻富有的丈夫的女人变成这样。他明白,她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多疑之中,提防女佣和女秘书。拉各斯女孩,那些手腕老练的狐狸精,把有家室的男人囫囵吞下,顺着她们珠光宝气的喉咙滑进肚里。不过,他还是希望柯希能少担忧一点,少从俗一点。
几年前,他向她讲起过一个貌美如花的银行职员到他的办公室,和他商谈开账户的事,那个姑娘穿着紧身窄裙,特意多解开了一颗纽扣,竭力隐藏眼中的孤注一掷。“亲爱的,你的秘书决不该让这种银行的营销小姐进你的办公室!”柯希说,仿佛她眼前看到的人似乎不再是他——奥宾仔,而是模糊的人影,典型的代表:一个富有的男人,一个有存款指标任务的女银行职员,一次简单的交易。柯希预想到他的背叛,而她关心的是将可能的诱惑减到最低。“柯希,除非我有那个念头,否则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绝对不会有那个念头的。”他说,语气里既有安慰也包含责备。
在他们婚后的岁月里,她对单身女性产生了无度的反感,对上帝产生了无度的爱。结婚前,她每周去一次码头区的圣公会教堂做礼拜,一个星期天必然的惯例,因为她从小如此。但结婚后,她转去了大卫堂,因为,按她对他的说法,那是一个信奉《圣经》的教会。后来,当他发现大卫堂有一项特别的祈祷仪式,为的是“管住丈夫”时,他心里感觉不是滋味。同样让他感到不是滋味的是,有一次当他问起为什么柯希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爱罗奥几乎不来看他们时,柯希说:“她还单身呢。”仿佛那是不言而喻的原因。
玛丽敲敲他书房的门,端着一盘米饭和炸大蕉进来。他吃得很慢。他放上一张费拉的唱片,然后开始在电脑上写那封邮件。黑莓手机的键盘会使他的手指和头脑发紧。上大学时他向伊菲麦露推荐过费拉。在那之前,她对费拉的印象是疯疯癫癫,吸食大麻,在演唱会上身着内衣,可她渐渐爱上了费拉创造的音乐风格,非洲节拍。在恩苏卡,他们会躺在他的床垫上,听歌,然后她会一跃而起,随着跑——跑——跑的和声,快速、放荡地扭动臀部。他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他想知道她是否记得他的表哥从国外寄来翻录的合辑磁带,他去集市上那家知名的电子商店复制了一份给她,店里整日放着震天响的音乐,即便在你离开后仍在你耳中鸣响。他想让她拥有他有的音乐。她从未真正喜欢过“大老爹”
、沃伦·G、德瑞博士和史努比狗狗,但费拉不同。对费拉,他们的看法一致。
他把那封邮件写了又写,没有提及他的妻子,也没有使用第一人称复数,试图在热诚和玩笑间找到平衡。他不想失去她。他想要确保这次她会回信。他点击“发送”,然后过了几分钟查看她是否回了信。他累了。那不是一种身体的疲惫——他定期上健身房,感觉比几年前更有精神——而是一种把人抽干的倦乏,使他大脑的边缘变得麻木。他起身,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突来的热空气,邻居家发电机的吼声,柴油废气的味道令他一阵头晕。狂乱拍翅的昆虫在灯泡周围翩飞。对着闷热的夜色眺望远方,他觉得自己好像能飘浮起来,他需要做的只是把自己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