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

玛利亚玛编完了她客人的头发,喷上亮发剂,等客人走后,她说:“我准备去买中餐。”

爱莎和哈莉玛告诉她她们想要的——左宗棠鸡、重辣,鸡翅,陈皮鸡——张口就来的架势,仿佛那是她们每天在讲的话。

“你要点什么吗?”玛利亚玛问伊菲麦露。

“不用,谢谢。”伊菲麦露说。

“你的头发要挺长时间的。你得吃点东西。”爱莎说。

“我没事。我有麦片棒。”伊菲麦露说。她还带了一些小胡萝卜,装在保鲜袋里,不过到现在为止她只吃了融化的巧克力当点心。

“什么棒?”爱莎问。

伊菲麦露拿出她的那条麦片棒,有机的,百分百全谷物加真正的水果。

“那不算吃的!”哈莉玛讥笑道,目光从电视机上转开。

“她在这里十五年了,哈莉玛。”爱莎说,仿佛在美国待的年份之久,解释了伊菲麦露吃麦片棒的原因。

“十五年?那么久。”哈莉玛说。

爱莎等玛利亚玛离开后才从口袋里抽出手机。“对不起,我打个电话,很快。”她说,然后步出屋外。回来时她面露喜色,因为那通电话,脸上浮现出一种含笑的五官匀称之美,那是伊菲麦露先前没有发觉的。

“艾米卡今天下班很晚。所以只有奇丘克来见你,在我们完事之前。”她说,仿佛那是她和伊菲麦露一同计划的。

“哎,你不必叫他们过来。我都不知道该对他们讲什么。”伊菲麦露说。

“告诉奇丘克伊博人可以娶非伊博人。”

“爱莎,我不能叫他和你结婚。假如他想娶你,他自会和你结婚。”

“他们想娶我的。可我不是伊博人!”爱莎眼泛泪光,这个女人必定有点精神不正常。

“他们那么告诉你吗?”伊菲麦露问。

“艾米卡说,他的母亲告诉他,假如他娶的是美国人,她就自杀。”爱莎说。

“那有点麻烦。”

“可我,我是非洲人。”

“所以假如他娶的是你,他母亲可能不会自杀。”

爱莎茫然地看着她。“你男朋友的母亲希望他娶你吗?”

伊菲麦露首先想到的是布莱恩,接着她意识到,爱莎指的当然是她编造出来的男朋友。

“嗯。她一直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诧异于自己流利的回答,仿佛她甚至已说服自己相信,她不是在靠十三年前的发了霉的回忆为生。可这也可能是事实;毕竟,奥宾仔的母亲一直很喜欢她。

“哇!”爱莎说,语气中带着善意的嫉妒。

一个皮肤干燥发灰、顶着一头蓬乱白发的男人走进来,兜售用塑料托盘端着的花草药剂。

“不要,不要,不要。”爱莎对他说,举起手掌,似要把他挡开。那个男人退了出去。伊菲麦露为他感到心酸——穿着破旧的花短袖套衫,面有饥色——好奇他卖那些东西能赚多少钱。她本该买一点的。

“你用伊博语对奇丘克讲。他听你的,”爱莎说,“你会讲伊博语吧?”

“我当然会讲伊博语。”伊菲麦露说,带着一种防卫,疑心爱莎是否又在暗示美国改变了她。“动作轻一点!”她补充道,因为爱莎刚用一把细齿梳扯通她分好的一股头发。

“你的头发硬。”爱莎说。

“不硬,”伊菲麦露坚决地说,“你用的梳子不对。”她从爱莎手里夺下那把梳子,放到桌上。

伊菲麦露从小在母亲头发的阴影下长大。母亲的头发乌黑乌黑,浓密得能在发廊用去两罐直发膏,丰厚得需要在头罩式吹风机下待上数小时,当最终解去粉红色的塑料卷发器时,一头的头发蓦然散开,恣意、丰厚,如瀑般披在背后,像过节似的。她的父亲称之为华冠。“这是你真的头发吗?”陌生人会问,然后伸出手敬畏地摸一摸。别的人会说:“你是从牙买加来的吗?”好像只有外国血统可以解释如此茂密的头发,在鬓角处也没有变稀的迹象。童年时,伊菲麦露会经常对着镜子,扯拉自己的头发,分开一个个小卷,想让它变得和母亲的一样,可它依旧硬如刚毛,不肯长长;编辫子的人说她的头发锋利如刀,会割破他们的手。

伊菲麦露十岁那年,有一天,她的母亲下班回家,神情有异。她的衣服还是一样,一条系了腰带的棕色连衣裙,可她满面通红,双眼失焦。“大剪刀在哪里?”她问。伊菲麦露取来给她,她对着自己的头举起剪刀,一把一把,把她的头发全剪了。伊菲麦露瞪大眼睛,呆如木鸡。那些头发像枯草似的落在地上。“给我拿个大袋子来。”她母亲说。伊菲麦露从命,神志恍惚,对眼前发生的事一头雾水。她望着母亲在公寓里走了一圈,收起各种与天主教有关的物品——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放在抽屉里的玫瑰经念珠、立在架子上的弥撒书。母亲把那些东西统统装进聚乙烯袋,搬到后院。她脚步飞快,出神的表情毫不动摇。在垃圾堆旁,就在她焚烧用过的卫生巾的同一处地方,她生起火,先扔进用旧报纸包着的头发,然后,一样接一样,那些代表信仰的物品。深灰色的烟缭绕升起。从阳台上俯瞰这一切时,伊菲麦露哭了起来,因为她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站在火旁的那个女人,在火势减弱时洒上更多煤油,在火光熊熊时后退,那个没有头发、面无表情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不可能是她的母亲。

当她母亲回到屋里时,伊菲麦露向后退却,可母亲紧紧抱住她。

“我得救了,”她说,“今天下午,孩子们课间休息时,奥乔太太为我主持仪式,我接受了主基督。旧事已过,一切都变成新的了。赞美上帝。星期天,我们将开始去复兴圣徒会。那是一个信奉《圣经》的教会,一个活的教会,不像圣多米尼克。”她母亲的话不是出自她本人之口。她讲得生硬极了,用的是一种属于他人的态度。连她平时尖锐娇柔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凝重起来。那天下午,伊菲麦露目睹她的母亲丧失了本性。以前,她的母亲间或念一次玫瑰经,吃饭前用手在胸前画十字,脖子上戴着漂亮的圣徒肖像,一边唱拉丁语歌一边笑着,因为伊菲麦露的父亲取笑她拙劣的发音。每当父亲说“我是个尊重宗教的不可知论者”时,她也笑,她会对他说,他娶到她是多么幸运,因为即便他只在婚礼和葬礼时上教堂,他仍会乘着她信仰的翅膀升入天堂。可是,那天下午以后,她的上帝变了。变得苛刻。拉直头发触犯。跳舞触犯。她与达成交易,用饿肚子换取兴旺,换取升职,换取健康。她进行斋戒,变得只剩皮包骨头:周末不吃不喝,工作日的晚餐之前只喝水。伊菲麦露的父亲用焦虑的目光密切注意她,力劝她多吃一点,少斋戒一点,他讲话时总是小心翼翼,以免她把他称作魔鬼的代理人,不理睬他,就如她对一位同他们住在一起的表亲一样。“我在为你父亲的皈依而斋戒。”她时常对伊菲麦露说。连续数月,他们公寓里的气氛好像碎裂的玻璃。每个人都蹑手蹑脚,避开她母亲,她已变成一个陌生人,瘦骨嶙峋,严厉苛刻。伊菲麦露担心她有一天简直会折成两段而死。

后来,到了复活节星期六,一个阴沉的日子,伊菲麦露生平第一个静悄悄的复活节星期六,她的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说:“我看见了天使!”以往,家里会大开炉灶,热闹忙碌,厨房里放满锅碗瓢盆,公寓里挤满亲戚,伊菲麦露和她母亲会去参加夜间的弥撒,捧着点燃的蜡烛,在一片摇曳的烛火的海洋中唱歌,然后回家,继续准备复活节盛大的午餐。但那次,公寓里阒寂无声。他们的亲戚躲得远远的,午饭将是寻常的米饭和炖菜。伊菲麦露正在客厅陪父亲,当她的母亲说“我看见了天使”时,伊菲麦露看见他眼中的恼怒,在消失前被她瞬间一眼捕捉到。

“出了什么事?”他问,用的是对待小孩子的安抚语气,仿佛迎合妻子的疯癫会使那赶紧褪去似的。

她的母亲向他们讲述她刚刚看见的显灵,煤气灶旁出现一团烈火,一个天使捧着一本镶红线的书,叫她离开复兴圣徒会,因为那里的牧师是个巫士,每晚在海底参加恶魔的集会。

“你应该听天使的。”她的父亲说。

就这样她的母亲离开了那个教会,重新留起头发,但停止佩戴项链和耳环,因为据神泉会的牧师说,首饰有违教义,不适合贤德的妇人。后来没多久,就在政变失败的同一天,住在楼下的商人正哭哭啼啼,因为政变本可以挽救尼日利亚,集市上摆摊的女人本可以获得内阁席位,而她的母亲又一次看见显灵。这回,天使现身在她的卧室,在衣橱上方,叫她离开神泉会,加入引导教众会。伊菲麦露第一次陪母亲去做礼拜,在一个地面铺了大理石的会场内,周围尽是喷了香水的人,人声鼎沸,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伊菲麦露望向母亲,看见她正在同时又哭又笑。在这间希望满满、充斥着跺脚拍手声的教堂里,在这处伊菲麦露想象有一众天使在顶上盘旋的地方,她母亲的灵魂找到了家。那是一个新兴富人充斥的教会;在停车场,她母亲的小车是最旧的,油漆暗淡无光,上面有许多刮痕。假如她同成功发达的人在一起拜神,她说,那么上帝会像保佑他们一样地保佑她。她重新戴起首饰,喝起健力士浓黑啤酒;她每周只斋戒一次,时常把“我的上帝告诉我”“我的《圣经》说”挂在嘴边,仿佛其他人的,不但不一样,而且是误入歧途。听见“早上好”或“下午好”时,她的回答是一句欢快的“愿上帝保佑你!”。她的上帝变得和蔼可亲,不介意人们对他发号施令。每天早晨,她叫醒全家人做祷告,他们会跪在客厅扎人的地毯上,唱歌,拍手,用耶稣的血为到来的一天提供庇护,她母亲的话会划破黎明的静谧。“上帝啊,我的天父,我命你给这一天注满福佑,向我证明你是上帝!主啊,我正在期盼你让我兴旺发达!不要让邪恶的那方取胜,不要让我的敌人击败我!”伊菲麦露的父亲有一次说,这些祷告是在妄想中与假想的中伤者作战,不过他仍坚持要求伊菲麦露天天早起祷告。“这会让你的母亲保持心情愉快。”他告诉她。

在教堂里,每到做见证的环节,她母亲就会第一个奔上圣坛。“今早我喉咙有痰,”她会开始发言,“可当吉迪恩牧师开始祈祷时,痰化了。现在那没有了。赞美上帝!”全体教徒会高喊“阿里路亚!”,随后是其他人的见证。我因为生病没有学习,可我还是通过了考试,成绩斐然!我得了疟疾,为此祈祷,病除了!牧师一开始祷告我的咳嗽就好了!可每次她的母亲总是第一个,步子轻盈,面带微笑,笼罩在获救的光辉中。在后面的仪式里,吉迪恩牧师会穿着削肩西装和尖头鞋跃然而出,说:“我们的上帝不是一个清贫的上帝,阿门!我们的命运注定腾达,阿门!”伊菲麦露的母亲总是高举手臂向着天国,一边说:“阿门,天父主,阿门。”

伊菲麦露不相信是上帝给了吉迪恩牧师那栋大房子和所有那些汽车,他自然是用每次礼拜时三轮募捐的钱买的,她也不相信上帝会像照应吉迪恩牧师一样照应每个人,因为那不可能,可她喜欢看到母亲现在按时吃饭。她母亲眼中的慈爱回来了,她的举止里新添了一种喜悦,她再度在吃完饭后留在餐桌旁陪她的父亲,在洗澡时高声唱歌。她新入的教会迷住了她的心,但没有摧毁她。那使她变得可以揣测,很好欺骗。“我去上查经课”“我去参加团契”,这是伊菲麦露青少年时期出门不受盘问而使用的最便利的借口。伊菲麦露对教会不感兴趣,在宗教上不求上进,也许因为她的母亲已经做得够多。然而她母亲的信仰给她安慰;在她心中,那是一朵白云,随着她的移动在她头顶温和无害地移动。直到将军走入他们的生活。

每天早上,伊菲麦露的母亲为将军祈祷。她会说:“天父,我命你保佑乌茱的恩师。但愿他的敌人永远战胜不了他!”或者,她会说:“我们用耶稣宝贵的血庇护乌茱的恩师!”伊菲麦露会嘟囔一些无意义的废话而不说“阿门”。她的母亲掩耳盗铃地说出“恩师”一词,语气粗重,仿佛她道出的力量会真的把将军变成恩师,亦会重塑这个世界,使年轻医生能买得起像乌茱姑姑那样的新马自达车,翠绿,光可鉴人,凛然的流线型设计。

住在楼上的切达琪问伊菲麦露:“你妈妈说乌茱姑姑的恩师还借钱给她买车?”

“是的。”

“哟!乌茱姑姑真幸运!”切达琪说。

伊菲麦露不是没有觉察到她脸上会意的假笑。切达琪和她的母亲想必已经议论过那辆车;她们是妒忌、爱嚼舌根的人,登门拜访只是为了看别人有什么,品评新的家具或新的电子产品。

“上帝应该保佑这个人。我,我希望我毕业时也能遇到一位恩师。”切达琪说。伊菲麦露因切达琪的话中带刺而气得火冒三丈。但无论如何,那是她母亲的不是,这么急不可耐地告诉邻居恩师的故事。她不该讲的,乌茱姑姑做的事与别人无关。伊菲麦露偷听到她在后院告诉某人:“你瞧,将军年轻时想当医生,所以如今他帮助年轻的医生,上帝其实是在利用他为人们的生活造福。”她听上去由衷、乐观、富有说服力。她相信自己讲的话。伊菲麦露无法理解这一点,她母亲自欺欺人的本领,她所讲的事实与真正的事实根本不符。乌茱姑姑第一次告诉他们她的新工作时——“医院里没有医生的空缺,但将军让他们为我设了一个”,这是她的原话——伊菲麦露的母亲当即说:“这是个奇迹!”

乌茱姑姑莞尔一笑,一种无声、保持其平和的微笑;她当然不认为这是奇迹,可不愿把那说出口。抑或说不定真有几分奇迹包含在她的新工作里,在维多利亚岛上的部队医院当顾问医师,还有她在海豚苑的新住所,林立的复式公寓,新颖洋派,有些刷成粉红色,另外的刷成蓝色,宛如和煦的天空,周边是一个公园,茵茵的青草像崭新的地毯,有供人坐的长椅——就算在离岛富人区也是罕见的。几个星期前,她还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她的同学都在讨论出国,参加美国、英国的医学考试,因为不这么做只能落入失业的荒漠,饱受煎熬。这个国家看不到希望,汽车排起加油的长龙,在挥汗如雨中一等数日,退休的人举着奄奄无力的标语牌,要求支付他们退休金,大学老师集会,宣布再次罢工。可乌茱姑姑不想走;自伊菲麦露有记忆以来,她一直梦想开一家私人诊所,她紧紧抱着那个梦想不放。

“尼日利亚不会永远像这样下去,我确信我能找到兼职的工作,那虽然艰难,没错,但总有一天,我会开设自己的诊所,并且是在离岛富人区!”乌茱姑姑曾对伊菲麦露讲。后来她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新娘的父亲是一位空军少将,有传言元首可能会出席,乌茱姑姑开玩笑说,要请元首任命她到阿索石阿索石(Aso Rock),和祖玛石一起并列为尼日利亚的标志景观,在尼日利亚首都阿布贾市区周边。当医务官。元首没有出席,但很多他的将军来了,其中一位命他的副师长去传唤乌茱姑姑,请她在宴席结束后到停车场他的车里去一趟,当她走到那辆前端飘着小旗帜的深色标致车旁,向坐在后座的男人道出“下午好,先生”时,男人告诉她:“我喜欢你。我想要照顾你。”说不定那番话里是包含一种奇迹,我喜欢你,我想要照顾你,伊菲麦露在心里念道,可不是她母亲所指的那种。“一个奇迹!上帝是可靠的!”她的母亲那天说,眼睛因信念而发亮。

在伊菲麦露的父亲丢了联邦机构的工作时,她用类似的口吻说:“魔鬼是骗子。他想要开始阻挠我们的福佑,他不会得逞的。”他因为不肯称呼他的新上司为“妈咪”而遭解雇。他比往常提早到家,因愤懑而垂头丧气,手里拿着终止合同的通知书,抱怨让一个成年男人称呼一个成年女人为“妈咪”有多荒谬,只因为她认定这是向她表示尊敬的最佳方式。“兢兢业业干了十二年。没一点良心。”他说。她母亲拍拍他的背,告诉他上帝会提供另一份工作,在那之前,他们可以靠她当副校长的薪水过活。他每天早晨出门找工作,咬着牙,领带打得很紧,伊菲麦露纳闷,他难道只是随便走进一家公司去碰运气不成,可没多久,他开始待在家里,穿着袍子和汗衫,懒洋洋地躺在破旧的沙发上,靠近立体声录放机。“你早上没有洗澡吗?”一天下午她的母亲问他,当时她下班回来,满脸疲惫,胸前抱着文件,腋下湿了两块。而后她烦躁地加了一句:“假如必须叫人‘妈咪’才能拿到薪水,你就应该照办!”

他没有说话;一度,他似乎茫然若失,委顿而迷失。伊菲麦露为他感到难过。她向他问起面朝下放在他腿上的那本书,一本眼熟的书,她知道他以前读过。她希望他会给她来一段长篇大论,比如讲讲中国的历史,她会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听着,同时逗他开心。可他没有心情讲话。他耸了耸肩,似乎在说,假如她想要知道,可以自己看那本书。她母亲的话动辄就会伤到他;他太在意她,他总是竖起耳朵谛听她的声音,他的目光时刻停留在她的身上。不久前,在还未遭解雇时,他曾告诉伊菲麦露:“一旦我获得升职,我会给你母亲买一件真正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当她问他是什么时,他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到时就知道了。”

看着父亲闷声不响坐在沙发上,她觉得他的样子与他的身份多么一致,一个颓丧、壮志未酬的男人,一个中层公务员,想要改变现有的生活,本渴望接受更多教育却办不到。他时常聊起他不能上大学是因为他必须找工作供养他的兄弟姐妹,中学时不如他聪明的同学现在已成了博士。他讲一口正规、高雅的英语。他们家的帮佣几乎听不懂他的话,却仍非常钦佩他。有一次,以前的帮佣雅辛塔走进厨房,轻轻鼓起掌,告诉伊菲麦露:“真可惜,你没有听到你父亲的高论!是不是很危险?”有时,伊菲麦露想象他在五十年代的教室里,一个过分热忱的殖民地的臣民,穿着廉价棉布做的不合身的校服,争着给教会学校的老师留下好印象。连他的笔迹也端着架子,各种曲线和花体,具有一种统一的典雅,看起来像印出来的。伊菲麦露还小的时候,他斥责她桀骜不驯、大逆不道、冥顽不灵,这些词使她细小的行为仿佛有了史诗般的色彩,近乎值得骄傲。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讨厌起父亲矫饰的英语,因为那是一种伪装,他用来抵御不安全感的保护伞。他活在他不曾拥有的东西里——一个研究生学位,一份上层中产阶级的生活——于是造作的措辞成为他的盔甲。伊菲麦露更喜欢讲伊博语时的他,唯独在那时他似乎忘却了自己的焦虑。

失业使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在他和世界之间竖起了一道薄墙。他不再在尼日利亚国家电视台开始播放晚间新闻时嘟囔着“趋炎附势到难以救药的国家”,不再发表一个人的长篇大论,批评巴班吉达政府如何使尼日利亚人退化成鲁莽的白痴,不再揶揄她的母亲。而最大的变化是,他开始加入早晨的祷告,他以前从不参加的。有一次,在出发去他们家乡探亲前,母亲坚持要求他一起祷告。“让我们祈祷,愿路上洒满耶稣的血以保平安。”她说,父亲反驳道,路上不洒满血反倒更安全,不会打滑。这使她的母亲蹙眉,使伊菲麦露笑得前俯后仰。

至少他还是没有上教堂。以前,伊菲麦露和母亲从教堂回到家时,经常看见他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翻看他那堆密纹唱片,跟着立体声唱机里放的歌哼唱。他看上去总是意气风发,自在惬意,仿佛一个人听音乐的时光给他重新注入了活力。可丢了工作以后,他极少放音乐。她们回到家时看见他在餐桌前,伏在一页页散开的报纸上,给报章杂志写信。伊菲麦露知道,假如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会叫他的上司“妈咪”。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时间还早,有人砰砰地敲打前门。伊菲麦露喜欢星期日上午,时光缓慢地流动,穿好上教堂的衣服后,她会坐在客厅陪父亲,等她的母亲准备就绪。有时他们聊聊天,她和她的父亲,其余时候,他们沉默不语,享受一种共有的惬意的沉默,那天上午也是如此。厨房里传出的冰箱的嗡鸣是唯一可闻的声响,直至出现那砰砰的敲门声。伊菲麦露开门,看见房东站在那儿,一个圆滚滚的男人,双眼突鼓红肿,据说他每天一起床就要喝一杯涩口的杜松子酒。他的目光越过伊菲麦露投向她的父亲,吼道:“都三个月了!我还等着我的钱呢!”他的声音令伊菲麦露觉得耳熟,那粗重的吼声总会从邻居的公寓传来,从别的地方传来。可此刻,他就在他们的公寓里,那场景令她心头一惊,房东在对着他们的门大吼,她的父亲转成一副冰冷、沉默的面孔对着他。他们以前从未欠过房租。自她出生以来他们就住在这间公寓;屋里又小又挤,厨房的墙壁被煤油的烟熏黑了,她的同学上门来时她感到难为情,可他们从来没有欠过房租。

“夸大其词的家伙。”她的父亲在房东走后说,然后他没有再说别的。没有别的可说。他们欠了房租。

她的母亲出来,哼着歌,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她的脸蛋干爽剔透,搽的是偏浅一个色号的粉。她朝伊菲麦露的父亲伸出一只手腕,她细细的金手链搭在那儿没有扣上。

“上完教堂后,乌茱会来接我们去看海豚苑的房子,”她的母亲说,“你跟我们去吗?”

“不去。”他一口回绝,仿佛乌茱姑姑的新生活是一个他恨不得回避的话题。

“你应该一起来。”她说,可他没有应声,只细心地扣好她手腕上的链子,告诉她,他检查过车里的水了。

“上帝是可靠的。看看乌茱,都住得起离岛富人区的房子了!”她的母亲喜滋滋地说。

“妈咪,可你知道乌茱姑姑住在那儿,自己一分钱也没出。”伊菲麦露说。

她的母亲瞟了她一眼。“你那条裙子烫过吗?”

“不用烫。”

“都皱了。请你,去烫一下。家里至少还有电。或者换件别的。”

伊菲麦露不情愿地起身。“这条裙子没有皱。”

“去,烫一下。不必昭告天下我们日子过得艰难。我们的境遇不是最糟的。这个星期天是跟伊比娜波修女做手工,所以快一点,我们要走啦。”

伊比娜波修女威风凛凛,而且因为她装出一副对这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反而使她更加威风。据说,牧师对她言听计从。原因不明。有人说那个教会是她和牧师一同创办的,别的人说她知道牧师过去一个骇人的秘密,还有人说她的道行比牧师高,但不能当牧师,因为她是女人。她可以阻止牧师批准一桩婚事,假如她想的话。她认识每个人,知道每件事,她似乎同时出现在每个地方,带着饱经风霜的神态,仿佛生活已折腾了她很久。很难看出她的年龄,五十还是六十,她的身躯瘦长结实,她的脸绷着,像闭合的贝壳。她从来不大笑,但时常露出信徒淡淡的微笑。那些做母亲的人对她毕恭毕敬;她们送她小礼物,热切地把女儿交给她,参加星期日的手工课。伊比娜波修女,年轻女性的救星。人们请求她同苦恼的和令人苦恼的女孩谈话。有些母亲询问是否可以让她们的女儿与她同住在教堂后面的那间公寓。可伊菲麦露总感觉,在伊比娜波修女心中,深埋着一种随时爆发的对少女的敌意。伊比娜波修女不喜欢她们,她只是监视她们、警告她们,仿佛有东西冒犯了她,那是她们身上依然水灵而在她身上早已枯竭的东西。

“我看见你上周六穿着紧身裤。”伊比娜波修女对一个叫克里斯蒂的女孩说,夸张地做出窃窃私语状,声音低得既足以伪装成耳语,却又高得足以让每个人听见,“虽然凡事都是被许可的,但并非凡事都有益。不论哪个女孩,穿紧身裤便是想要犯诱惑之罪。最好还是别穿。”

克里斯蒂点头,谦卑,恭敬,心怀羞愧。

在教堂的里屋,两扇极小的窗户照不进太多光,因此白天电灯泡总是开着。募款的信封堆在桌上,旁边是一沓彩色的薄纱纸,好像易碎的布料。女孩们开始互相分工。很快,有几人在写信封,其余人把薄纱纸裁开、卷拢,粘成花朵的形状,再把一朵朵花穿起来,做成蓬松的花环。下周日,在一个特别的感恩仪式上,这些花环将挂在奥蒙卡酋长粗大的脖子上和他的家眷的细一点的脖子上。他捐了两辆新面包车给教会。

“到那组去,伊菲麦露。”伊比娜波修女说。

伊菲麦露交抱着手臂,和她常有的反应一样,当她想说什么但明知最好别说时,那些话涌上她的喉咙。“我为什么要给一个窃贼制作饰品?”

伊比娜波修女惊讶地瞪着眼睛。一片肃静。别的女孩露出期待的表情观望着。

“你说什么?”伊比娜波修女轻声问道,给伊菲麦露一个道歉的机会,把口中的话收回。可伊菲麦露觉得自己停不下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在一条快速移动的轨道上飞驰。

“奥蒙卡酋长是个骗子,大家都知道,”她说,“这间教会里充斥着骗子。我们为什么要假装这座礼堂不是用肮脏的钱所建的?”

“这是上帝的工作,”伊比娜波修女轻声说,“假如你无法履行上帝的工作,那么你就走。走。”

伊菲麦露疾步走出屋子,穿过大门,往公共汽车站走去,明白这件事过几分钟就会传到在教会主楼里面的母亲耳中。她毁了这一天。她们原本要去看乌茱姑姑的房子,吃一顿愉快的午餐。现在,她的母亲将恼羞成怒。她要是什么话也没说就好了。毕竟,她从前参与过为其他尼日利亚骗子制作花环的活动,那些有前排专座的人,那些捐赠汽车像分发口香糖般轻巧的人。她曾愉快地参加他们的招待会,她曾吃下米饭、肉、凉拌卷心菜丝,还有其他染有欺诈污点的食物,她明知这一点而吃了下去,没有噎死,甚至没有考虑到会噎死。然而,今天有点不一样。当伊比娜波修女怀着那种她声称是宗教引导的恶毒的怨恨对克里斯蒂讲话时,伊菲麦露望着她,突然看见了某些她母亲的影子。虽然她母亲是个更加善良和单纯的人,但和伊比娜波修女一样,她否认事情本来的样子,一个必须披上宗教外衣来掩盖她自己渺小欲望的人。突然,伊菲麦露一点都不想待在那间布满阴影的斗室里。此前,似乎什么都温厚无害,她母亲的信仰,浸淫在上帝恩典中的一切,突然间,事情不再如此。她闪过一个心愿,希望她母亲不是她的母亲,对此,她感觉到的不是内疚和悲哀,而是一种单一的情感,混杂着内疚和悲哀。

车站冷清得瘆人,她想象所有本该挤在这儿的人此时都在教堂,唱歌祈祷。她等着公交车,不知该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暂避一会儿。最好还是回家,面对她必须面对的任何事情。

她的母亲拉她的耳朵,几近温和地一扯,好像不愿造成真正的痛楚。自伊菲麦露小时候起她就这样。“看我怎么揍你!”她会在伊菲麦露犯错时说,可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只是绵软地拉一下耳朵。这次,她拉了两下,先一下,然后又一下,以强调她的话。“魔鬼附了你的身。你必须用祈祷来对付它。不准自己下判断。把判断的工作留给上帝!”

她的父亲说:“你得克制自己生来爱挑衅的脾气,伊菲麦露。你已经在学校因出了名的不驯服而招人注目,我告诉过你,那已经损害到你突出的学业成绩。没必要在教会重蹈覆辙。”

“明白了,爸爸。”

乌茱姑姑来时,伊菲麦露的母亲告诉了她发生的事。“你去好好说说伊菲麦露。她只听你的话。问问她,我对她做了什么,使她想要像这样在教会令我难堪。她顶撞了伊比娜波修女!那等同于顶撞牧师!这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惹是生非?我以前一直都说,照这样的表现,她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嫂子,你知道她的毛病是从来不晓得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别担心,我会和她谈一谈的。”乌茱姑姑说,扮演着调解人的角色,安抚她堂哥的妻子。她与伊菲麦露的母亲一直相处得很融洽,随和的关系,存在于两个小心回避任何深入性谈话的人之间。乌茱姑姑可能对伊菲麦露的母亲接纳她、许可她在家里常住而心怀感激。从小,伊菲麦露不觉得自己像个独生子女,因为有同辈的表亲堂亲、姑姑婶婶和叔叔伯伯同他们住在一起。公寓里总是放着行李箱和旅行袋;有时,一两个亲戚会在客厅打好几周地铺。大多是她父亲家的人,被送来拉各斯学习手艺或上学或找工作,这样,那些人回到村里以后便不会嘀咕抱怨他们只有一个孩子的兄弟不愿帮助抚养其他人。她的父亲自觉对他们负有责任,他坚持要求每人晚上八点以前回家,确保有足够的食物供大家吃饱,连上厕所时也锁上他卧室的门,因为他们中谁都可能会不小心走进去偷点什么。但乌茱姑姑不同。聪明过人,不能荒废在那落后闭塞的地方,他说。他称她小妹妹,虽然实际上她是他父亲哥哥的孩子,他对她更加保护,不那么疏远。每当他撞见伊菲麦露和乌茱姑姑窝在床上倾谈时,他会爱怜地说“你们这两人”。乌茱姑姑去伊巴丹伊巴丹(Ibadan),尼日利亚奥约州首府,位于尼日利亚西南部,是全国第二大城市。上大学后,他近乎感伤地对伊菲麦露讲,“乌茱对你起到一种安定的作用”。他似乎认为,从她们亲密的关系来看,他的选择是对的,他仿佛卓有远见地为家里带来一份馈赠,一个妻子与女儿之间的缓冲。

于是,在卧室,乌茱姑姑劝导伊菲麦露。“你就该乖乖地做花环。我告诉过你,你不必把事事都讲出来。你必须学会那一点。你不必把事事都讲出来。

“你从将军那儿得来的东西,妈咪为什么一定要假装是上帝给的所以才喜欢呢?”

“谁说那不是上帝给的?”乌茱姑姑反问,做了一个鬼脸,把嘴唇往两边向下拉。伊菲麦露大笑。

据家里人讲,伊菲麦露三岁时性情乖戾,一有陌生人走近她就尖叫,可第一次看见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十三岁的乌茱姑姑时,伊菲麦露走过去,爬到她腿上,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她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还是只是因为被大家一讲再讲而成真了,一则童话般的逸事,标志着她们亲密无间的开端。伊菲麦露小时候的裙子是乌茱姑姑缝的,后来,随着伊菲麦露逐渐长大,她们会一起研究时尚杂志,挑选造型。乌茱姑姑教她把鳄梨捣成泥,敷在脸上,把含薄荷醇的罗博软膏溶解在热水里,用那蒸汽蒸脸,用牙膏让青春痘干瘪下去。乌茱姑姑给她带来詹姆斯·哈德利·蔡斯詹姆斯·哈德利·蔡斯(James Hadley Chase,1906—1985),英国小说家,著有《情劫》《魂断欲海》《双重间谍》等九十多部小说,有“欧洲惊悚小说之王”的称誉。下文提到的《挥棒的舒姆韦小姐》和《想活下去吗?》均是他的作品。的小说,用报纸包着,盖住封面上接近赤裸的女郎,在伊菲麦露从邻居那儿传染了虱子后用热梳子为她篦头,在她第一次月经来潮时给她细心讲解,填补她母亲空洞的训诫——那净是引用《圣经》里关于贞洁的论述,却缺乏有关痛经和卫生棉的具体实用的常识。当伊菲麦露遇见奥宾仔后,她告诉乌茱姑姑她遇到了她的毕生所爱,乌茱姑姑叮嘱她,可以允许他亲吻抚摸,但不能让他把那东西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