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厌蜷在城隍庙飞檐下,数着铜更漏的滴答声等雾
散。
更漏是父亲留下的,青铜龟钮上铸着“永昌”二字
每滴水都带股铁锈味。他总疑心这漏壶里盛的不是
水——上月初七巡夜,壶嘴突然滴出血珠子,在青
石板上凝成个歪扭的“债”字。
梆子声在雾里发闷。
陈厌把鲛皮灯笼挑高半寸,昏黄光晕撕开雨帘,照
见巷口那棵歪脖子柳。柳条上缠着的褪色布条随风
晃荡,远看像吊着个人。这是第三回巡到此处,布
条数目却从七条变成八条。新添的那条绸料极考
究,月光下泛着孔雀尾羽的幽蓝——正是永昌染坊
独门的雨丝锦。
“见鬼。”他碎了口唾沫,攥紧灯笼的手暴起青筋。
灯笼骨架上蒙的鲛皮突然翕动,如同活物般吞吐雾
气。这是陈家祖传的辟邪灯,据说是曾祖爷从南海
墓穴里刨出来的。灯罩上映出无数细小人影,正用
长针往布匹里绣咒文。陈厌猛甩灯笼,那些影子发
出幼猫般的呜咽,顺着光晕爬进他袖口。
丑时正
第十三次绕过染坊外墙时,陈厌踩到截软物。
提灯照去是半幅裂帛,金线绣的并蒂莲浸在血泊
里。他蹲身想捡,布头突然缠住手腕——那根本不
是绸缎,是截泡发的肠衣!肠衣末端连着团模糊血
肉,随他扯动的力道,从墙头汩汩涌出更多脏器。
陈厌的失语症发作了。
喉头像塞了团浸油的棉絮,连惊叫都噎在喉头。他
哆嗦着摸出火镰,将小指指甲削下片扔进火绒。这
是母亲教的救命法:陈家人遭阴物魇住时,烧指甲
能通阴阳。青烟腾起的刹那,鲛皮灯笼爆出三尺高
的绿焰,照出墙头三十七双悬空的裹脚鞋。
“郎君好狠的心。
尖细嗓音从头顶压下。陈厌抬头时,一滴腥臭尸油
落进左眼。梁上倒挂着个穿血嫁衣的女尸,盖头破
了个洞,露出半张白骨森森的脸。更骇人的是嫁衣
纹样——孔雀蓝的雨丝锦上,用人发绣着陈家族
谱,曾祖爷的名字正被血渍晕成朱红。
寅时三刻
铜更漏突然倒流,
陈厌跌坐在染池边的绞绸机旁,机杼缠着截青灰色
肠子。那些悬在梁上的女尸开始晃荡,裹脚鞋的铜
铃撞出《叹五更》的调子。他发疯似的扯开衣襟,
胸口的青黑掌印正渗出黄水-
的铜钱时,这掌印就烙在了皮肉上。
一三日前收下东家赏
灯笼滚进染池,绿焰竟在水面燃烧。
火光中浮起无数女人的脸,每张脸都在重复口型:
“陈永昌”。陈厌突然记起祖父临终前的疯话:“债
主来收铺子了…把染缸封死.封死….”此刻池底传
来闷响,三十七口红漆染缸正在龟裂,靛青汁液混
着白骨渣滓漫过池沿。
鸡叫头遍时雾散了。
陈厌连滚带爬冲出染坊,背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
声。晨光熹微中回望,哪有什么朱门高墙?分明是
座荒草萋萋的乱葬岗,残碑上的“陈氏永昌”四字正
被苔藓啃噬。他跌坐在露水未晞的坟茔间,发现灯
笼杆上缠着截肠衣——内侧用血写着生辰八字,正是他下月初七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