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管什么陷阱!”
单雄信闭目半晌,猛然睁眼。
“现在是打,是守,还是走?总该拿出个决断,定个方案出来!吵吵闹闹,各执一词,成个什么样子?”
众人闻言,纷纷安静下来,随即又将目光集中在了翟让这个大哥身上。
翟让目光轻轻掠过众人,落在单雄信身上,“单大郎,你先来说说。”
单雄信毫不犹豫,“让我说,就是打!什么大军,什么大敌!三面兵马加起来,也不过三千有余。我们瓦岗寨如今兵卒儿郎上万,一万比三千,分明优势在我。”
“可是我们这万余兵卒,九成都是新近招募的,训练不足半月。只怕上了战场,这些新兵会不战自溃!届时一败涂地,单大你又该如何负责?”王伯当立刻摇头反驳。
“哼!尚未交手,你又怎知他们会溃散?你又怎知我们会败?哪个老卒不是从新兵过来的?正是要他们上战场,见真血,才能成为真正精锐!”
单雄信见又是王伯当来坏他的事,不由怒气上扬,开始阴阳怪气起来,“若只是像你这般一味避战,我们瓦岗寨又该以何立足河北中原?又该如何去推翻暴隋?那还不如直接散伙算了!”
说到最后,他更是踱步至王伯当面前,摆出一副惋惜模样,“王三你往昔可不是这么胆怯之人,你究竟是怎么了?那个裴少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就这么听他的话吗?你究竟是他的家仆,还是我们瓦岗寨的首领?啊?”
如此诛心言语,震得王伯当如坐针毡,径直跳了起来,和单雄信争辩不停。
两人各有拥趸和交好之人,一瞬间,议会大厅内又吵成了一团。
直到翟让重重拍了好几下案几,才将这场纷扰压制住。他扶着额头,只感到一阵头疼,也不知道怎得,自从来了这黎阳仓后,各位兄弟之间嫌隙争吵愈来愈多!
“你们两家的意思我知道了,单大要打,王三要走,是吧?”
单雄信昂首挺立,王伯当犹豫点头。
“那徐大你呢?你总不能是想守吧?”
“不,我的意思,也是打!而且要打的越快越好!”
徐世绩一开口,单雄信立刻大喜,而王伯当却也没有黯然,看向徐世绩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若有所思。
“那你来说说你的方略战法。”
翟让招了招手让徐世绩来众人中心讲解,神色明显一缓,显然他也是不想走的。
“所谓三面合围,看似吓人,实则有缓有急。以我看来,威胁最大的,当是那支从濮阳来的骑兵。一旦让他们渡过大河,便可以从容的绞杀我们的巡骑哨探,切断我们与外界联系,完成战略上的包围,让我们成为瓮中之鳖。”
“所以,我们要想破局,首先要打掉这支骑兵。”
众人齐齐恍然。
徐世绩扫视一圈后,又接着说,“所幸这支骑军暂时还在河南对岸,翟首领,我想让你将麾下所有骑兵交予一人率领,等敌军渡河之时,出其不意,半渡而击!”
“瓦岗寨中共有四百骑兵……”翟让微微沉吟,“四百对一千……”
“我徐家有部曲百骑,可交予首领一起指挥。”徐世绩慨然出声。
“我单家亦有数十骑,亦可交出。”单雄信紧随其后。
其他首领见状,也纷纷附和,不过他们实力并不雄厚,或是十几骑,或只有几骑。
“我麾下骑兵亦可交出。”王伯当等到众人言罢,才最后出声。他看到单雄信拿眼来瞅,轻轻一笑,“我提议撤离,亦是想要保全瓦岗寨,如今翟首领已下决断,我自然义不容辞。”
“好好好,正该是如此,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翟让开怀大笑,“如此一来,七百对一千,胜算大增!那这领军之将,大家可有人选?”
不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了此间众人中最擅长使用骑兵的单雄信。
单雄信也毫不客气,点了点头,径直向翟让立下军令状,“我单大定然会将这一仗打的漂漂亮亮,若是不能得胜,便叫我死在大河上!”
“大业未成,岂可轻易言死。”翟让哪里舍得自家心腹去死,连忙嗔怪起来。
徐世绩等场面气氛缓了缓,又对着单雄信继续嘱咐道:“单大郎一旦击败濮阳骑兵,需马上抽身而出,即刻北上,迎击汤阴方向步卒。汤阴至此,沿途多河流水渠,他们又是步卒,速度不快。正适合用骑兵不停侵袭、分割他们,先削弱他们兵力,等到他们疲惫,然后再聚力一击!”
单雄信听得认真,频频点头,他对徐世绩还是很服膺的。
“至于东面来的其他兵马,就要靠我们剩下的人了。”徐世绩跺了跺脚,神色轻松的说道:“黎阳仓城高墙厚,足够我们挡住东面敌军。而只要等到单大郎击破北面步卒,带兵回转,届时便是……”
“届时便是我们里应外合,一举击败敌军三面合围之时!”翟让抚掌大笑。
徐世绩悄悄退后,不再继续言语。
……
卫南县北,大河南岸,此时刚吃过晚饭,一处简陋营盘里,诸多兵卒正捧着热汤,围在火堆周边,一面消食,一面谈论着明日的战事。
“校尉,我们为什么要过河去打黎阳仓?”一名旅帅也不例外,他凑近了正在烤火的自家校尉,细声询问起来。
校尉拿着一根木棍,捅了捅火堆,不耐烦的回复道:“剿匪!”
“可是我听说占了黎阳仓的乃是义士,他们开仓放粮给百姓,任由他们自取。这样的义士,我们干嘛要去打他们?”这旅帅摇了摇脑袋,继续来问,“听说这群人的首领乃是东郡人,那不就是我们同乡?河南人干嘛要打河南人?这些年遭灾死的河南人,可已经够多的了。”
“对对对,那个东郡人我也知道,听说叫翟让,原先是郡法曹。”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校尉打眼一看,来人是自己麾下另一个旅帅,不由的翻了翻白眼。
而那旅帅半点也没有察觉自家校尉的不耐,比了比大拇指,露出几分倾慕神色,“这翟让名头向来就大,今朝又做下这等大事,果然是个好汉。”
“好汉个屁!”校尉怒喝一声,旋即又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那个翟让,平日里啸聚山林也就罢了,没人有闲工夫去理他。”
“黎阳仓里的粮食是能随便碰的?那是朝廷的粮食!谁敢碰,谁就得死!你看看这次出兵,咱们整个东郡折冲府的骑兵都出动了,而且还是都尉亲自领兵,可见朝廷多么震怒!只要等到明日我们过河,你们口中这个所谓的好汉,就要成为烂肉一块了!”
两个旅帅见校尉说的这么严重,不由同时撇了撇嘴,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只得齐齐发出一声喟叹。
“那等这些匪徒被剿灭干净,黎阳仓里的粮食,我们能不能拿些走?”
或许是见几人聊的火热,校尉麾下最后一个旅帅,也凑了过来,他搓了搓手,咧着嘴笑道:“校尉也知道,我们这些当府兵的,虽然能免纳租庸调,但是这年头,天灾人祸的,家里老小又多,饭只能囫囵吃个半饱。若是能从仓里拿些粮食走,岂不是能过个好年了?”
其余两人一听,眼前顿时发亮,齐齐看向了校尉。
校尉哀叹一声,其他人手下都是些聪明人,怎得自己麾下三个旅帅,全是这样的憨货?
他没好气的抽出手中烧了大半的木棍,冲着这三个憨货抽打过去,“滚滚滚,乃公早晚被你们连累死!再让我听到你们胡说八道,这烧火棍插的就不是火堆,而是你们的腚了!”
三个旅帅,霎时惊悚,不约而同的捂着屁股逃窜。
校尉呆立原地,拎着烧火棍愣了半晌,才无奈丢下。
此时,夜色已经渐浓,身边开始响起了低沉的鼾声。
大河对岸,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校尉不知道这些是瓦岗寨贼人派出的巡骑,还是那些传闻中各地汇聚而来领粮的百姓。
当然,校尉本也就懒得去想,他走进自己的帐篷,扯了扯幕布,看起来还算结实,那群憨货总归是能做好一些事情的。
冬夜寒风呼啸,天空星月齐黯。
睡得有些不踏实的校尉,忽然惊醒,却意外看到帐篷外有火光摇曳。
一丝疑问涌上心头,谁人半夜不睡,还在玩火?
若是不小心失火了怎么得了?
然而,下一刻,骤然四起的喊杀声,直接让他愣住了。
是敌袭!
战争,忽然就开始了。
号角声响彻天际,纷乱应声而起。
脚步、骚动、呼喊,各色嘈杂就像大河浪潮一样,一股接一股的涌进校尉耳朵。
营寨之内越发的喧嚣起来,惨叫声,闷哼声此起彼伏。已经有更多的人被惊醒,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黑暗中四处充斥的尖叫加剧着他们的恐慌。
混乱好像这些点燃的火星一样,在营寨内四处蔓延。
该怎么办?
整队,迎敌!
校尉呆滞半晌,才从记忆中翻找到了遇到夜袭时的应对方略。然而,未等他下一步行动,只听得营门处一阵巨响,一队骑兵破门而入,人人举火,宛如一条火龙正自从大河里窜出。
骑兵既已入营,半刻不停的开始绕着营盘左右奔驰,有的驱赶,有的杀人,更多的则是抛出手上火把,四处点燃。
火光琳琳,明明白白的将校尉照了个透亮。
一道裂风之声,隐隐传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支劲箭,正对着校尉咽喉而去。
校尉根本来不及动作,就感觉身体一沉,竟然被人拽倒在地,险而又险的躲开了这一箭。
“我的牛校尉哎,你怎得还在发呆。”一个熟悉声音传入耳朵,正是他手下那个旅帅,牛校尉这才如梦清醒。他摸了摸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一阵阵后怕此时才涌上心头,震的他头皮直发麻。
“完蛋了,他们怎么还带偷袭的!?打战不就该是摆开架势,鼓对鼓,锣对锣的打吗?真是一点道义都不讲,哪里能称得上义士!呸!”牛校尉手下旅帅,收回了自己先前对瓦岗寨的评价,一面嘀咕着一面在地面匍匐前进,甚至还不忘拉一把自己上司。
牛校尉跟着爬行,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作为一团校尉,当此时,正该是挺身而出之人。
他一个激灵,忙不迭的起身,嘴中的镇定反击之语,刚刚出口就被打断,一个翻身,又滚回到了地面。
单雄信收回手中长弓,看也不看方才那个被自己射落之人,他虽然专长是马槊骑术,射箭比不得王三那般神准,但是如此之近的距离,还是自信不会失手。
正如,他舍弃了徐世绩战前半渡而击的方略,选择过河夜袭一样。
而此刻,眼前这纷乱的营盘,毫无防备,毫无抵抗的敌军也正在验证着他的自信并不虚假。
“单大郎,果如你所言,敌军不堪一击!”翟摩侯(翟让侄子)带着一队人从西面斜刺里撞来,他面色涨红,浑身洋溢着兴奋。
单雄信收弓换槊,不置可否的轻哼一声,他瞥了难得说奉承话的翟摩侯一眼,目光从他马鞍边绑着的几个头颅划过,眉毛一皱,颇有些不喜。
此战行前,他曾下令,不许兵卒下马割取首级,一切以最大限度杀伤敌军为主,军功等到大胜之后再论。
未想这翟摩侯身为校尉,率先违反自己号令!
不过,他并没有出言呵斥,一来翟摩侯毕竟身份不一样,需给他留几分颜面,二来此时战事未毕,没有多余时间关注这等小事。
于是乎,他一纵马缰,挥舞着长槊,继续冲杀起来,身后众人纷纷大呼小叫的跟上。
此时营盘内,已经处处都是火光,不知道多少濮阳府兵死在睡梦中,更多的人则倒在盲目逃窜的路上。单雄信此番夜袭,可称的上是拉枯摧朽。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代表撤军的鸣金声响起。
单雄信看了一眼已近乎废墟一般的敌军营盘,终究难以自己的扬声大笑,然后才领着瓦岗骑兵退去,从容过河。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安静起来,人流都已经离开了,遍地的狼藉。
牛校尉艰难的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坐了起来。
夜色依旧沉默。
微凉的风从大河上面涌来,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
牛校尉颤抖着摸着自己胸口插着的那支箭羽,看着周围层层叠叠的尸骸,还有他们熟悉的面容,难以抑制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