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底下压了几朵月季花头,花瓣上已有褶痕,花心处已经流出腐烂黄色的液体,花瓣上半部分还保留娇艳的淡粉色,花瓣下部分已经枯黄脱落。
一个身材娇小瘦弱,手指枯槁如树枝的女人,头耷拉在床边,血从她的嘴角如丝线般流出,地上是一滩暗红的血渍。
家里寂静到听不到一丝声音。
大铁门外面有摩托三轮车的“突突突”声,婆婆赶集回来了。
她把车停到院子里,喊了一圈人名,没人应,嘴里嘟囔着“不要脸,又去打麻将去了,阿鸿带孩子又跑去玩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把围巾摘下,用手捏着鼻尖擤了鼻涕,顺手就往脚底抹。
想着去她女儿那屋看看,毕竟生病这几年都在娘家住的,女儿婆家都不想管她,她再不管就没人管了。
“嘭”一声,婆婆跌坐在房间门口,她哪里想到,自己去赶个集回来,自己女儿没了。
“臭不要脸的,还打麻将,凤没了,呜呜呜…”婆婆捂着针扎的心口,双手僵硬发麻好不容易给她老公拨通电话。
公公这边麻将声哗啦哗啦的,听到这番话,很平静的说“死不早晚的事嘛,上个月从外地中医院主治医生那看过,回来我就不跟你说活不长了嘛,你哭什么子呢?”
公公原本还出着牌呢,把牌一推“不来了”牌屋里乌烟瘴气的,闷热的很,头上右脑处还有开颅手术的疤痕,他把鸭舌帽一戴,用胳膊肘推开玻璃门就往回家走了。“他娘的,怪不得今天手气那么背”
等他走后,牌桌上剩下的三个人三嘴六舌的议论起来。“他女儿死他家里了?”“哟,怪可怜的”“死他家里哪里行,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婆家人不好,你看她那老公就是个吃软饭的”“好了,不要说了,乡里乡亲的”
这会婆婆看公公骑电瓶车回来了,就扑了过去问“怎么办,我可怜的凤哇”
“赶快用车给她拉到她婆家去”公公来到她女儿床前,把她的头扶正放在枕头上,这张脸已经浮肿的面目全非,就如同刚捏好的泥塑人脸突然被撞到了地上,不是好笑,而是心理上的恐惧。
姐姐原本是眼睛神经里面长了东西,压迫到视神经了,做清除手术,没多久鼻子,口腔里又长了,以至于后来上鄂都被切除,戴着牙套,说话嗡嗡的咬字都不清楚,只能歪着头侧着耳朵听她说话。
病房里阿北坐在她姐姐旁边,他抻着脖子把耳朵贴近他姐姐低着的头,阿北有时点点头,她姐姐瘦小的身板在他身边,就像一头棕熊旁边立着的麻雀。
我抱着孩子站在病房门口,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昨晚接到她姐姐的信息“小弟,我今天要做化疗,你能不能请假陪我?”
“圆儿,姐姐,明天在我们市里做化疗,我们去陪陪她吧,姐夫说明天忙陪不了”
“还有什么事比看病重要呢?”
“现在姐姐生病,不能上班挣钱,现在都靠姐夫一个人工作挣钱养家”
“姐夫也就是姐姐生病不能上班,他才开始上班的,这么多年不都是靠姐姐一个人的工资养他们一大家嘛,姐姐来这里看病,她公公婆婆就不能来个人过来陪嘛,你也要上班养家糊口的”
“反正明天请假我已经请好了,你可以不去,在家带孩子,我不能再不去了”阿北拿起烟准备去厨房间抽烟。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方便,你姐姐毕竟是女的,万一她上厕所不还要人扶着”
第二天天没亮一家三口就起床,从车窗外看到天边泛着白边,孩子抱在怀里熟睡着。
她姐姐在住院楼门口等我们,她先是一愣,看到孩子还睡的懵懵的,赶快走过来笑脸相迎,蓝白条的病号服在风里空荡荡的晃,她实在是太瘦小了,她的脸黑黑的,脸颊无肉,颧骨尖耸,皮肤像晒干的橘子皮。
“菲儿也来了,我以为就小弟来呢,你们都来了”他姐姐感受到了久违的重视,发自内心的开心。
清晨太阳出来藏在树林后面,把它的光芒从树叶的缝隙偷偷的洒到地面,形成了丁达尔效应,一只鸽子从喷泉中央穿过,难得的祥和安宁与神圣,转头那一栋栋高楼的每个房间都充斥着人与命运抗争的喧嚣。
他们姐弟俩坐在病床上好好聊聊天,病房里还有两床病人,
一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腿摔断了,父母两人都陪着她,小女孩夜里疼的翻来覆去的哭,姐姐说吵的睡不着觉。
另一个富态满满的女老人,儿子和儿媳妇早上过来看她,她在跟儿子抱怨找的护工不贴心,一通抱怨,儿子就开始怼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哪里好?那你还是回你自己家去,不要在我这边住了”儿媳妇就劝“你少说两句吧”拉着她老公胳膊出病房,手臂上的马家包彰显着她平静的情绪。
“你这个保险买了没有”走廊对门那房间走来一位中年女人,瘦瘦的,中等个头,说话火急火燎的。“这是你老公吗?”看着阿北问。他姐姐没说话。
“我是弟弟”阿北解释道。
这会她姐姐从病床前站起来,拉着这个中年妇女在研究买哪个保险好,能报销多少。
阿北去楼下去找下医生问问什么时候做化疗,顺便抽支烟。
护士过来说“一号病床人在吗?”
“在的”阿北姐姐举了下手。
“等会回来给你头上安装辅助支架,你现在吃点东西上个卫生间,做做准备”护士按照章程规定做了叮嘱。
从早上等到中午,菲儿看着她姑妈在吃医院统一供应的午餐,姐姐就从里面夹菜要喂给菲儿。
“姐姐,你吃吧,我们等下出去吃”我把菲儿拉到身边。
她猛的把筷子缩了回去,看着我说“那你们不要出医院大门,不然出去不好进来,还要开条子,你们吃饭就去医院食堂去吃”
“好的,那我们先去吃饭,俺姐,你先吃饱饭,下午医生说会安排你做化疗”阿北过来抱着菲儿跟他姐姐说好就下楼了。
医院食堂的饭真的不好吃,面条就像粥一样。
四处都是高楼围起,好在还有一大块草坪可以坐着休息下。菲儿在草坪上奔跑嬉戏。
“姐夫,今天来不来呀?”我皱着眉头问,此刻太阳正值当空。
“来的,可能下午到吧,赶上姐姐去做化疗”阿北也不确定,但也只能安慰道。
“姐夫也不来,姐姐公婆也不来,你爸爸妈妈也不来一个,起先姐姐也没有提前通知今天要做化疗”
“姐姐那么好强,她去哪里看病估计都是自己做的决定自己去。”
“那要姐夫干嘛呢,他不是最听姐姐话了嘛,婆婆说姐夫,姐姐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的主。”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姐姐不让姐夫陪着的”阿北摸了摸头
“不舍得让姐夫请假陪着,那倒会让你请假陪着?”我听他这样一说,有点憋屈。“你赶快给姐夫电话,让他马上来医院”
菲儿跑累了,我坐在草地上抱着她睡觉,阿北把外套脱下来给菲盖上。
“昨晚,你说上午就能化疗完,中午就能回家了,看这会都到下午了,姐夫也不来,你也去问问医生到底什么时候给姐姐安排做化疗?”我也是有点情绪低落了,一直在等,从来没觉得时间像今天这么漫长。
阿北深深叹口气,就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坪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
“小弟,医生让我去拍个片子,我头上辅助支架戴上了,你等会用轮椅推着我过去”是她姐姐给他发的消息。
“我带姐姐去拍片子,你就在这待着等孩子睡醒,等会我来接你们”阿北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草屑。
不一会,就看到阿北推着他姐姐的轮椅靠近草坪边上的环绕道路缓慢走过,他姐姐头上的辅助支架就像焊接的金属皇冠一样,冰冷又沉重。
后来拍好片子,在病房里近距离看到那个辅助支架是像钉子一样在脑袋左右两侧固定,孔洞里都能看出血肉。
我没有看到装支架时候,她姐姐有多痛苦,但是我从来没听到过她喊疼。
天色已经暗下来,医院里的路灯黄光都昏昏沉沉的。
我心里等的着急,菲儿这会在病房走廊里走来走去,惹得护士烦躁“都几点了?探望家属赶快回家去吧,这里是医院,这么晚了,不是那么小的孩子好待的”
“姐姐,你还要上厕所吗?”我坐在病房门口外面的小凳子上,把菲儿抱在怀里,防止她乱跑又被训。毕竟训那么小的孩子是假,训大人是真。
“不用了,你姐夫已经下班了,在来的路上,已经买了最近的高铁票了”阿北姐姐声音微弱的说。
“那姐姐,我带她去病房大门外的电梯口那边坐着吧,有什么事你给我发消息,菲儿太闹腾了,我怕吵到别人休息”我说。
阿北姐姐就点点头。
我带着菲儿坐在楼道口那边的凳子上,菲儿被我抱着哄睡了,这会阿北去找医生去了,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孩子盖上,没想到要在医院待那么久,连给孩子睡觉的毯子都没带着。
电梯打开,早上那个跟阿北姐姐讨论买保险的那个中年阿姐,看到我抱着孩子在电梯口睡,就走过来轻声说“你怎么还不带着孩子回家去呀?在这里睡?不怕吓着孩子呀,这里每晚都死人的!哎呦!”
“姐姐她老公,不,是姐夫还没过来呢,等姐夫来了,我们就回去了,他在来的路上,再等等,应该快到了。”我也不知道姐夫什么时候能到,如果后半夜了才到,那真有的受的。
一听这阿姐说的那么恐怖,我头皮都发麻,把菲儿抱抱紧了,这会夜有多深,我怨气有点深。
“阿姐,你是陪谁看病的?”我随口问下,这下好了,一下子打开了这位阿姐的话匣子了。
“我亲爸,我一个人都在这里陪护一个多星期了,我把我自己孩子老公都不管了,来这管我爸,按别人讲早该顺其自然了。”这阿姐好深的黑眼圈,满脸的疲惫,继续诉说道“我爸这病好不了,就是拖一天是一天的,那流感这几年死的都是老人,我爸如果不是靠养老金续命,也活不到今天,你不知道,他晚上都不好好睡觉,一会一趟厕所,一会要这样一会要那样。脑子都不清楚了,还说儿子好,我不好,他儿子管他过吗?生病了不还是我管的。我是两边不落好。”
“阿姐你尽力就好,也要照顾好自己身体”我听了只能说这样一句常态安慰话。
“家里没人能懂我的苦衷啊,不说了,你等会早点带孩子回去”看着这位阿姐手里还拿着各种检查报告就走进了那泛着森森白光的住院部大门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低着头闭目休息,就听电梯门打开“你怎么坐这里”是阿北的声音“排到了,现在去做化疗,我来抱孩子,你搀着姐姐去上个厕所”
阿北从我怀里接过了孩子,我走进病房对坐在病床的姐姐说“姐姐,现在上个厕所准备去化疗了”
我扶着她的胳膊起来,带她到厕所。
可能是这一天时间长了,姐姐也适应头上的支架了,阿北陪她去化疗,她都没要轮椅推着就下楼了。
这会她感觉姐夫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精神都好多了。
我们一家三口就在楼下等着,阿北在抽着烟,突然跟我说“姐夫来了,到医院门口了,我们一起去接他下。”
我突然全身轻松起来,这会已经11点多了。
在医院门口,看到姐夫一脸冷漠,我叫了一声“姐夫”他也没理我。
“圆儿,我带姐夫熟悉下流程,你就在医院门口这里等我,我跟姐夫交代完,我就来找你们”阿北说完,就跟姐夫并肩往姐姐做化疗的楼走去。
姐夫脸白白净净的,身材高高瘦瘦的,这会在低着头听阿北说着,阿北手里的烟在夜色里游荡。
“往哪里拉?”婆婆抹了下眼泪。“就往他们新房拉。”
“小彭,凤不行了,还有最后一口气,你现在还是她老公,我就问你,把你老婆往哪拉?不能死娘家”公公正在给姐夫打着电话。
就听到电话那头姐夫在哭,一直在哭,嘈杂的声音四起。
“喂,亲家,你把阿凤拉到集上老宅里,我们现在就过去”那边姐夫他爸就说了这一句,就慌忙挂断电话。
“就给她拉到新房子去,那是凤这么多年辛苦挣钱买的新房,现在住的都是姓彭的一家,没有阿凤的位置啊”婆婆鼻涕眼泪直流。
“俺妈,你别哭了,姐夫怎么说就怎么办”阿北的弟弟阿鸿说。
阿北姐姐,被拉到集上老宅,第二天中午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当天我在擦电视柜,阿北带着哭腔打电话过来说“我姐没了,你收拾点衣服,我去幼儿园把孩子接回来”
阿北开着车子一口气没歇往老家赶去。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当我们的车子从国道上拐到集上水泥路上,道路两排房子森森地在黑夜里静静的等待着,就看到远处只有一家房檐下亮着黄灯,门口堆满了白色花圈,大门紧闭着。
孩子放在后座睡着,阿北和我下了车,姐姐的黑白照片出现在门口的供桌上,我才觉得真实。
阿北扣响了门环,不久姐夫的父亲就给我们开了门,他笑着说“来了,冷不冷?”
“还行”我随口道。
阿北看到插电的透明棺材就摆在眼前,急步上前看了下躺在棺材里的姐姐。
“你也来看下吧”姐夫的父亲对站在门口的我说。
“我不看了”我其实挺害怕的,我怕我看了就忘不了那张脸。
阿北跟姐夫爸爸客套了两句话。
我们就开车回公婆家睡觉了。
早上宾客都聚集到姐夫家老宅,我们也要赶过去,还好不远,走路就能到。
婆婆在路上就跟我说“她嘴里也长那东西了,她不听话,老是用手抠,上次也是抠流血,我跟她爸吓毁了,后来用药给她堵住了,这次家里都没人,等我赶集回来发现,地上,被子上那么多血,一看人都不行了。”
“她肯定难受,所以才用手抠的吧”我皱了皱眉头。
婆婆现在见到那么多人在身边,语气神态倒是平静了不少“她就是不听话,吃药也不好好吃,上个月从你们城里那边中医院拿回来的中药喝了几天不喝了,后来回她婆家半个月,又去市里换了药带来我家吃就越来越不好了”
话说着,到了姐姐的灵堂,婆婆又哭着扑到了已经盖上棺材罩的电棺材上了,那块绒布上绣有繁琐的花纹,婆婆嘴里念出带有节奏的哭词“我苦命的孩子,你这一生没有享到一点福啊…我再也见不到女儿面,再也听不到女儿音,再也顾不到女儿身。你叫我哪里好受啊,我的心,我的肝哦,你叫我怎么受哦”
我搀着婆婆的左胳膊,“妈妈,你当心身体”
“亲家母,你别哭坏了身体”姐夫的妈红着眼框,佝偻着身板过来搀扶婆婆的右胳膊,把她的手从棺材罩上拿下来,握住她的手,往后面一排的凳子上拉“坐下来歇歇”
我坐在婆婆旁边,看着菲儿学着她姑妈家刚上初一的大女儿在灵前给火盆里扔纸钱。
菲儿又从地上捡了一个扫把穗也扔进了火盆里,她表姐脸色阴沉,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用手里的竹片把扫把穗从火盆里挑了出来,火光在她安静的脸上闪烁,轻轻的拨动着灰烬。
“你姐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来不在她婆家吃过一顿饭,每次有什么事来了就走。”这会没有姐姐婆家的人在附近,婆婆跟我絮叨。
不一会殡仪馆的车来了,要拉姐姐的遗体去火化了。
都是些男性长辈忙着这些事情,灵堂里挤满了黑色衣服的人,像蚂蚁一样抬着一片树叶往外走。
婆婆又追着棺材哭起来“我的孩类,我苦命的孩类”
楼上姐姐的大女儿在大声的说着什么,听口气很急躁,还有大人的呵斥声。
我们开车跟在殡仪馆车的后面,告别厅里,姐姐的棺材被一圈塑料花围在中间。
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我们一众亲友围着躺在平板车上的姐姐遗体转一圈,观最后一面遗容,姐姐的脸被涂白,带了一顶寿帽,穿着与年纪不符,刺绣着花花绿绿图案的寿服。
姐夫带着两个孩子,给亲友三鞠躬回礼。
姐姐的遗体就被工作人员推走了。
我跟阿北,还有菲儿在外面找了一个石头坐着,菲儿不知从哪里摘了一片嫩绿的叶片,举着手中的叶片对着阳光,迷缝着眼睛说“太阳照在树叶上还有生命”
“姐姐贷款给你弟结婚的那二十万,钱还了吗?”我问阿北。
“不知道,那时候阿鸿结婚,给阿玲的彩礼钱没凑够,俺爸想要找高利贷借,俺姐听了不让,就自己银行贷的款给俺爸的,姐姐走了,他们说给还的吧.”阿北虽是这样说,但也管不了这事。
“姐姐婆家不会是知道这事,所以生病不管姐姐吧”
“不知道俺姐有没有跟姐夫说过,姐姐跟姐夫结婚,俺爸妈都不同意的,办婚礼就在集上随便找了个饭店就办了,连上台合影都没。”
“姐夫身高容貌算不错的,为啥不同意”
“姐姐和姐夫是初中同学,姐夫以前还有个哥哥也是很年轻得病死了,听说姐夫爸妈就不给治了,后来又从哪里抱养了一个女儿,姐夫身体也不好,他们家有遗传病史。”
“姐姐,以前也跟我说过,她婆婆在她坐月子时候,你妈妈带了一个老母鸡去看姐姐,她婆婆把那只老母鸡就剁了炒菜给全家吃,老母鸡炖汤喝才行,炒着吃太柴,没法吃都倒垃圾桶了。”
“我听俺妈说过,后来又在家煲好了鸡汤给她送过去喝的,姐姐一直都很节俭的,肯定看到她婆婆这么做气到了”
最后一次再见到姐姐来我们这个城市看病,她还是穿着十几年前的长款大衣,衣服边都洗发白了。是由她爸陪着的,公公满头白发,胡子稀稀拉拉的白,身板很挺直,但是干瘦干瘦的。
姐姐一只眼睛已经瞎了,看不到光了,另一只眼睛已经视力低到,她看手机屏幕都要把眼睛放在屏幕上滑动。她讲话很吃力,当我把耳朵凑过来还是听不清,姐姐已经从喉咙里用力发声,她的嘴角都泛起了白色的泡沫。
姐姐喜欢吃芹菜炒豆干,还有酸菜鱼,那天我都做了,她已经嚼不动芹菜了,我只能把鱼片里的刺挑出来,放她碗里,她扒拉碗里的菜都要把脸埋进去,吃饭都侧着身子,怕她变形的脸吓到菲儿,菲儿也不懂,以为姑妈就长这样,还学着我给她姑妈碗里夹菜。
每次吃完饭,姐姐都要去厕所把牙托从口腔里拿出来清洗消毒一番。
医院里我把姐姐带到柱子边站着,阿北去停车去了,我让公公看着姐姐,拉着菲儿不要乱跑,我去挂号,姐姐这种情况只能自费。
排队很久,看病很快,就几分钟就出来去拿药了,窗口递过来两大包中草药,这会真需要一根扁担挑着走。
送他们坐高铁开车路上,我在买票,姐姐非不让,“她老公现在挣钱不给她花,给谁花?”公公说了一句。
姐姐示意用她的手机上的软件买票,我替她操作了。
姐姐站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我在前面走,带他们走爱心通道,公公拎着两大包中草药跟在姐姐后面。
当我到达月台,把姐姐和公公送到高铁动车门里,
我看车要走了,就下到站台上赶忙说“姐姐,对自己好点,不要省,想吃什么买什么”
那会刚生病时候,姐姐有次跟我说,这辈子她对自己太抠了。
姐姐对我说了什么,高铁门上的红灯警报声叫起来,我没听清。
“姐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爸爸和姐姐你们一路平安”我挥挥手,没想到这是见姐姐活着的最后一面。
“她说对不起”公公朝我喊了一句。
“你说那时候姐姐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呀?我就替她付了一个几百块钱的挂号费而已”我转头问了阿北。
“可能姐姐觉得让我们把房子弄没了吧”阿北猜测着。
“关姐姐什么事?房子是我们两个一起弄没的。婚前你帮我买的房子出了首付,后来我决定退掉,也是看你背两套房子的房贷太辛苦了,没想到退掉后,那套房子价值翻了三四倍。你觉得亏了,但是我本来就知道你买那房子为了娶我给我家里人看的,而且你还问你爸妈借了二十万凑了首付,你们家里人肯定对我有意见的,没了就没了,我不想一套房子影响家庭合睦”
“但是以后我都买不回来了”阿北满满的遗憾。
姐姐的遗体已经火化好了。亲朋好友都陆续回去了。
回到老宅,灵堂里一个活动板车上,停了一具漆红色的木棺材,棺材旁围满了男性长辈,他们手伸在棺材里摆放着姐姐还未烧成灰的骨头,想要拼出大概个人型。
等他们收拾好,姐姐的小儿子在棺材前摔了火盆。盆碎,灰扑了一地。
“妈,一路走好”姐姐的小儿子和大女儿一同说。
起灵,一群人推着活动车,扶着棺材往外走,门口路上停了一辆拖拉机,当几个人用铁链把棺木捆好,用小型吊机把棺材吊到拖拉机的后斗里。
链条“哗啦哗啦”的晃动声,淹没在鞭炮声中。
拖拉机拉着棺材走了。
婆婆哭的直不起腰,用粗糙的手抹着眼泪,我在一旁扶着婆婆的胳膊,也泪流满面,我转了转头,目光想要找找阿北的身影。
姐姐的婆婆,已经在大马路上哭晕了,她的周围围了一群人。
姐姐的衣物在大马路上燃烧起来,就像一座火红的墓堆。
阿北已经在田里,姐姐要埋的墓穴边等着。
我带着菲儿,弟媳妇阿玲带着儿子,我们一起走在通往姐姐下葬的田里,两个孩子都穿着白色尼龙布做的孝服,戴着孝帽,身后的白布拖在泥泞的田埂上。
一座黄泥土新坟就在田里堆起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两朵粉红月季花,那是我从对门三奶奶家门口摘的
“阿北,这花可以插在姐姐坟上吗?我看过姐姐以前朋友圈发过一束粉红玫瑰花,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能收到”我给菲儿也分了一朵。
阿北去问了婆婆。
“能呀,怎么不能”婆婆冲我说道。
“菲儿,我们给姑妈送朵花吧”我拉着菲儿的手,来到墓边,菲儿把花插在了边上,我把花插在菲儿选的地方,远远看着墓地,就像姐姐耳边带的花。
“在场的多数都是长辈,小彭和两个孩子磕个头吧”其中一个位男性长辈发了话。
姐夫跪下来,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对着长辈们跪下,学着姐夫双手撑地,俯下身子磕了三个头。
乌泱泱的人群开始退出,只留下一座新坟在田地里。
只有一抹粉红陪着。
葬礼后,我们也收拾东西,要回自己工作学习的城市了。
“俺爸俺妈,你们保重身体,我们走了”我们的车子从院子里开出大门。
“俺哥俺嫂子你们也常回来看看俺爸俺妈”阿北的弟弟侧着头跟阿北说。
婆婆伸手拦住车,她跑到三奶奶家门口那颗月季花面前,一阵慌乱拽了好几朵开的正艳的月季,伸手放在我怀里“谢谢妈妈,别摘了,三奶奶看见会说的”
后视镜里,婆婆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我们的车已经上了大路上了。
等我们回到自己家几天后,姐夫给阿北发来张照片“小弟,对圆儿好一点”
那是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遗书,被姐夫整理遗物时候发现的,字迹歪歪扭扭的。
这几天,那几朵粉红的月季花放在车内挡风玻璃上已经晒成了干花,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那一片片花瓣被吹出了窗外,我用手去抓也没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