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戏精

余灵鱼确实是头一回见着邵弦的“真实面目”。

倒不是说她以往见的邵弦都是假的,而是之前全靠那滚滚黑气来辨识身份,就如余老头所说,在他们老余家人的眼中,邵弦就是个长了一对人腿的黑气泡泡。

如今冷不丁地见着“本人”,余灵鱼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因为不冒黑气了呀。

白家娘娘和虎妖都被削掉脑袋之后,邵弦身上的滚滚怨念自然也就散了,那玩意儿本质上就是起到一个定位搜索的功能,现在那两家算是彻底庙破神亡了,搜索功能自然也就失效了,连带着这笔功德也算是进入了解算环节。

显然大头是归邵弦的,而且是某种意义上的现世报,剁掉野神脑袋后的下一瞬功法就直接从神龛里跳出来了。

至于剩下的零零碎碎,自然也就分润到秦家、金光寺以及龙虎山手中,当然可能余家也或多或少分到了一捏捏,毕竟是提供了住宿的。

只不过这跟余老头原来打的算盘有些许出入,他原先的想法是等邵弦被野神弄死之后给他置办丧事从而分润功德,和直接把野神宰了是不一样的。

猛地忽然看见“完全体”的邵弦来到家门前,余灵鱼忽然觉得,这少年长得还挺俊,随后脑袋一抽,张嘴便问:

“进屋睡觉不?”

“嗯——”邵弦眨了眨眼,他记得初见余灵鱼时对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类似的句式,于是反问道:“不卖棺材了?”

余灵鱼用手指指了指邵弦头顶:“你身上的因果怨念已经消失了。”

“……”邵弦摊了摊手。

余灵鱼这才恍然大悟。

对啊他身上怨念都没了,那还睡棺材做什么?

这下余灵鱼犯难了:

“可是……要不你再睡一睡?其实你身上还残留有一点点黑气的。”

这鬼话邵弦肯定是不能信的:“你爷说你前两天生病了,看来确实是病得不轻诶。”

余灵鱼却并没有因为邵弦的埋汰而生气,她见邵弦摆摆手就准备离开顿时就有些急了:

“只要你在店里多睡几晚,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真的吗?!”

赤衣从旁边的阴影中露出脑袋,一脸兴奋地看着余灵鱼。

当然,她说话的声音余灵鱼是听不见的。

还没等邵弦回话,余灵鱼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歧义,连忙纠正道:

“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乱想!”

我就是有那个意思,你也没有那个条件啊。

邵弦想了想道:

“要不你给点银子吧?也不多收你的,你看着给就行。”

“你小点声!”

余灵鱼一把拽起邵弦的衣服就把他拉进铺子里,语速飞快:

“你说那么大声干什么要是给斜对门的听见了还以为我跟她们抢生意呢!”

“是你给我钱又不是我给你钱,这不能算是抢生意。”邵弦纠正道。

余灵鱼略加思索:

“也对。”

说罢,她将一只分量不算轻的钱袋子拍到了桌面上,很难得地露出了豪爽的一面:

“这些钱够睡你多久?”

邵弦也不客气,抓起钱袋子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睡个十天半月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半个月,也就是十五夜,按次数计算。”余灵鱼执笔在账本上快速写了几行字。

邵弦把钱袋子塞进衣兜,转身进了里屋库房:

“好说,那我就先睡了。”

他本意是把之前在棺材铺花掉的租金收回来,没想到余灵鱼出手这么阔气。

转念一想,棺材铺的环境不比祠祭司的破差房舒坦一百倍啊,至少没有十几口震天动地的呼噜声彻夜折磨人。

见邵弦轻车熟路地跳进棺材里躺下,余灵鱼面露兴奋,快速地将铺子的门条板一一装上锁好,然后就掏出《余氏望气术》在烛台旁坐下,认真地翻阅起来。

黑气散尽之后的邵弦确实蛮养眼的但也还没有达到能让余灵鱼掏钱送身子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为了研读手中这本望气术。

余灵鱼先前就发现了,只有邵弦在棺材里躺着的时候,她才能在深夜的研读中堕入梦乡,而那些清醒着的时候看不懂读不透的望气术法决,在梦中却能得以融会贯通,彻底吃透。

之前就是因为一口气“吃”撑了,才连续几天卧床不起。

而自从发现了自家传承的这份望气术的诸多秘密之后,余灵鱼就彻底无法自拔了,她急需进入那种忘我入梦的学习状态,把这些东西彻底吃透。

所以这才刚过黄昏,余灵鱼就已经在尝试着酝酿睡意了。

而库房里,邵弦虽然也有些许纳,但他这会儿的心思并不在余灵鱼的反常举动上,更多的则是想静下心来好好研究研究早些时候刚到手的那两本功法典籍。

《大衍真解》里头讲的内容就非常驳杂,主体是卦象,意在以自身为阵眼行八卦吐纳之法,走的是炼气士的路子,附带了每一个境界阶段的修行法门。

倒也确实跟最开始潮东县蜘蛛母神信仰的来源有些许关联,毕竟余火幻境里曾提到过“伏羲师蜘蛛而结网”,这里的“结网”指的就是八卦的起源。

除此之外,书中还有许多驳杂混乱的内容,像是各种附加的“番外篇”,包括但不限于修行境界、世间各类魑魅魍魉、奇珍异兽、神草仙药等等,如百科全书一般。

里头有许多内容在邵弦看来有些过于天马行空了,比如那什么昆仑雪莲和汞砂炼制玉液浆的法子,看着就像是作者在胡咧咧似的。

反观《夜叉明王劲》就很纯粹了。

通篇就一个字——干。

走的确实是佛门武道的路子没错,却与不空和尚佛光圣洁的那套不太一样,通篇没有阐述半点佛门教义,而是充斥着各种恐怖的屠戮手段,甚至有些自残的嫌疑,因为这门武道功法不是冲着成佛而去的,它走的是佛门八部护法之首夜叉的修行方式。

夜叉本就是食人吞鬼的阴神,属于凶煞生灵。

而《夜叉明王劲》中提及的修行法子,就与夜叉的名号一样邪门。

像是……

“食秽”:吞服世间任何神明的香灰以及香炉熔炼的铜汁以淬炼五脏六腑。

“剥皮”:剥离表层血肉肌肤,取用正神像设熔化的金箔用以涂抹,塑造肉体金刚。

还有什么“业火浴”、“撕天手”、“明王步”。

总之一个比一个邪门,看着都很大逆不道,却偏偏与伐庙匠的本职工作相当契合。

包括那一百零八式明王拳在内,所有炼体淬体的法门以及对应武艺一应俱全。

还明说了随着不断深入研习此功法身上会产生大量凶煞之气,甚至可能在动功的时候肢体样貌会出现非人的异化特征。

而为了解决这一系列附带的问题,功法中推荐研习者修行明王劲前先背下《楞严咒》,且往后每日都要诵读,以压制体内积累的凶煞之气。

这可能就是通篇下来唯一与佛门有明确关联的内容了。

它这就不是冲着立地成佛而去的,是冲着修成夜叉的方向去走的,后期更有一大堆吞神嚼鬼的精进法门。

霸道且邪门。

……

邵弦躺在棺材里仔细研究着《夜叉明王劲》。

棺材外头这会儿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大闺女,怎么你这年纪轻轻也上了阴间路啊,哎真是可怜。”

“里边儿躺着的那个是你家男人吗?嘿,长得可真不赖,看着身板也很是硬朗啊。”

“你听大娘的,人死不能复生,纵使再如何情深意切,天人永隔了便该早做了断。”

“是啊,你这样一直缠着他,他的日子是没法过的,回头再叫城隍庙的阴差发现了,阳间阴间都要治你们二人的罪嘞。”

好些个衣衫褴褛的“人”,此时就蹲坐在库房的各个角落里,个别“德高望重”的能独占一口棺材歇息。

像有些饿殍,骨瘦如柴,腹部凹陷,几乎是前胸贴后背。

有些是病死的,身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烂疮。

少数是落水溺死的,浑身浮肿,脸上的烂肉时不时化成脓液滴落下来。

他们大都是中元节返乡的游魂,却因为家族搬迁、遗忘了归乡的路或其他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找到老宅,最终只能在来这棺材铺借宿。

别的地方他们不敢擅闯,否则城里的阴差会不会放过他们,偌大一座丹州城,也就剩下棺材铺这一行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了。

他们生前是可怜人,死后是可怜鬼,寻不着归乡路,意味着家里人已经淡忘了他们,亦或者家里根本就没人了。

像这种可有可无的游魂往往是地府都懒得管的,日子一长,就会自行消散在天地之间,其神魂中既无积攒多少功德,也没有业障,拉回地府实属毫无意义之举。

而作为同样披着一张鬼脸儿人皮的赤衣,这会儿还就那个入戏颇深,坐在邵弦的棺材滑盖上,泪水潸然,抬袖轻抚着脸上泪痕,泣不成声:

“奴家……实在是舍不得夫君,往后…没了我,他日子该怎么过诶…”

棺材里。

邵弦: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我先试试这个明王拳是怎么个事。

棺材外。

孤魂野鬼:

“你家男人是做什么的?”

戏精赤衣:

“奴家夫君原本家境殷实,是江南一带的大户,一朝被同行联手坑害,落了个家破人亡,那些恶人……他们虐杀了奴家,夫君悲愤难忘,不仅苦练武道以寻仇,且还每夜以棺椁作睡榻,慰藉思念亡妻之苦,呜呜呜……”

棺材里。

邵弦:渡厄手,听起来很带劲,就先试试这个。

棺材外。

孤魂野鬼们甚是可怜赤衣的遭遇,纷纷出言劝慰。

却忽然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宛如勾魂阴差降临,不,他们中有些是见过阴差办事的,那威压感远不及此时!

一瞬间,所有鬼影都缩进了角落阴暗处,仿佛林间生灵嗅到了野兽的气味,惊恐之余,连身影都涣散了几分。

“这是什么……”

那溺死的水鬼刚说了半句话,嘴里的舌头就莫名滑了出来,眼眶里的眼珠都融了一颗。

“是你家男人!他修的是什么,怎会有如此煞气!”

有眼尖的鬼影察觉到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煞气来自于赤衣屁股下的棺材,正是邵弦躺着的那一口。

此时已有鬼影开始翻窗往外逃命,但大多数却都动弹不得,被压制的死死的。

夜叉,佛陀八部护法之首,行的就是吞噬恶鬼的修行方式。

那股气息落在这群普通游魂中,就如同在羊群里放进了一只猛兽,而且有别于正道对邪祟的克制,此乃上位对下位的极致压制。

“哒……”

此时,一只挂满狰狞黑色血管的手搭在了棺材边缘。

就连赤衣也是莫名生出一股心惊肉跳之感,连忙低头看向棺材里的邵弦。

某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屁股下这口棺材里躺着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少年了,而是一尊青面獠牙的吞鬼凶神。

好在,滑盖下方探出来的还是那张清秀的脸。

邵弦好奇地左右瞥了一眼:

“你们聊什么呢那么热闹?”

他先前全身心浸入脑海的功法之中,是真不知道赤衣先前跟其他游魂在胡咧咧些什么。

赤衣也一脸的好奇,用玉指戳了戳邵弦手背上暴露的黑色血管:

“你这什么时候学的?”

“刚学的。”邵弦实话实说。

此时,游魂们发现棺材里那少年不仅练了一手压制鬼怪的恐怖法门,还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吓得一窝蜂冲出了库房。

前屋铺子里正在专心拆解望气术法的余灵鱼只觉得屋里莫名其妙卷过一阵阴风。

先前明明锁紧了的门条板毫无征兆地崩开了两块,哐当一声倒了下来。

……

门外槐树巷里。

邹瑾不仅把中了役使符咒的妹妹邹琼找了回来,还把此行带队的长辈也一并请了过来,准备到余家棺材铺狠狠地找一找场子。

兄妹俩簇拥着那肥头大耳的长辈,邹瑾一路上都在叮嘱:

“二叔,你千万要小心,那店里有个杂工很是邪门,好像是个身手不赖的练家子,侄儿昨晚就是一时大意才着了他的道。”

倒是那中了役使符咒的邹琼完全不知道自己兄长昨夜挨了多狠的揍,一心只想出口恶气,她昨夜可是扎着银针符箓在丹州城里逛了一整夜,浑浑噩噩,半夜站在路边还有醉汉对着她的脚撒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故而疯狂添油加醋:

“是啊二叔,那姓余的老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武夫坐镇,这是故意跟咱们邹家对着干,您可不能轻饶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