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龙王

中元节过后,按理来说酷暑还得持续一段时日。

也可能是南行的阴气没有完全散去,翌日城外江上的风中多少还是带有几分秋意。

天朗气清,倒也是个不错的出行日子。

邵弦在清晨就乘上顺江流而南下的船只,同寻常旅客一般无二,向船家交了银两之后就在船蓬底下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船篷下其余人看向他的眼神中多少带有几分讶异。

因为少年身着青色武官常服,前胸后背缝着海马样式的补子,腰间有佩刀,俨然是官府公家的官差,还是入流的那种。

这般年少就入仕为官的人虽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且九品官在这一州首府其实也不算个官。

但少年身上常服明显是武官样式,这就很少见了。

而公家的官差坐民船出行,这就更少见了。

饶是邵弦面相再怎么有亲和力,船上同行的百姓也都尽量躲得远远的,不敢与他挨太近。

嗯,主要怕的还是邵弦身上挂着的那柄佩刀。

尤其是船家,邵弦给他递银子的时候那叫一个诚惶诚恐,就像是他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似的。

邵弦对此并不在意。

他其实本不太乐意披着这身皮出行,但洪九说了,这玩意儿就跟盘官印是一个道理,出行在外不图别的,只求保个平安。

有了这身皮这把刀,也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事。

祠祭司库房里的刀是个什么德性邵弦心里有底,这东西吓唬人的成分比较多,当时在潮东县,洪九的腰刀拿去砍起尸都能砍个对半折。

说白了就是个样子货,只能吓吓百姓。

不过,同坐船篷下的一妇人怀中抱着那三四来岁的女童不仅不怕邵弦的腰间刀,反而还对那刀柄刀格上的精致纹路很感兴趣,甚至还壮起胆子伸出小手来摸。

妇人发现了,就把女童的手拉了回去,可女童也不哭不闹,就只是嘟起嘴闷闷不乐一阵子,而后趁着妇人不注意,又偷偷地伸出手来摸邵弦的刀格。

那妇人对佩刀的武官多少是有些畏惧的,连连道歉。

但邵弦只是摆摆手,干脆把腰刀解下来斜靠在船板上,示意那瓷娃娃似的女童尽管把玩,又对妇人道:

“不碍事,刀重,她抽不出来的。”

女童冲着邵弦甜甜一乐呵,小手开始扒拉那崭新的刀柄。

邵弦毫不在意。

光凭小孩不哭不闹这一点,就已经让邵弦很是满意了。

随后,邵弦又换了个姿势,揣着双手背靠着船篷,对船家问道:

“老伯,顺江而下多久能到越水?”

船家是一老翁,皮肤黝黑锃亮,都快赶上锅底的颜色了。

“越水?官爷,这船可到不了越水,您得在苏州转陆路,水陆合算起来少说也得有半个把月才能走到越水。”

“半个月啊。”邵弦一阵头大。

这年代出差就是不方便啊。

船家老翁:“可不是嘛,小民这破船驶了好些年了,江山浪又大,沿途颠簸还请官爷多担待啊。”

“不打紧。”邵弦摆手:“没那么娇弱。”

许是被邵弦的熟络打开了话匣子,船家老翁端坐在船尾,自顾自地叨叨了起来:

“哎呀这几年越水可不兴去,据说那边百姓惹恼了江中蛟龙,年年都发大水哩,那河坝是修一个崩一个,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惹怒的龙王爷,这水里徒增了好些个孤魂野鬼哩,官爷此行可是有公务在身?”

“是啊是啊,位卑言轻,被推出来顶缸啦。”邵弦摊了摊手。

“那您可得小心咯,越水一带本就民风彪悍,据说个个都断发文身,信奉河中野神,可野着嘞,山里的精怪更是招惹不得,我还听人说,逢年过节的越水河里的龙王都要管岸上的人讨要童男童女做活祭。”

老翁到底是江山跑船的,跟邵弦一比,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

“做活祭?”

邵弦把两只手垫在后脑勺下,听着船家老翁口述的故事,对那越水河里的神明很是嗤之以鼻:“那还算什么龙王爷?这不就是水中野神么?”

船家老翁连连摆手,悻悻地提醒道:

“官爷,官爷,这话可不兴说,咱们这会儿在江山呢。”

“啊,行。”

邵弦也没犟,点了点头,又转而问道:

“老伯您可曾听说过越水有个许天师庙?”

“嗯……”船家老翁抬手挠了挠没剩几根毛发的脑壳,摇头:“没听说过。”

说着,他转过头来端详了邵弦身上常服一番,随即眼神一动,问道:“官爷在祠祭司当差?越水此行莫不就是去伐庙的?”

“是啊是啊。”

邵弦没想到老翁眼神这么毒辣,当即也不做隐瞒。

可就在邵弦说出“是啊是啊”的时候,他注意到船篷下那抱着女童的妇人投来了锋利的目光,但一瞬之间又收了回去。

邵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妇人一眼。

妇人身上没有修行者的灵气光影也没有武夫劲气。

但她刚才那一束目光确实是带着三分锐利敌意的。

邵弦这时候才发现妇人长衣袖口处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皮肤上刺有模糊的青色夔纹。

联想到此前船家老翁的介绍以及这艘船的去向,邵弦神色微动,对妇人问道:

“你是越水人?”

此时,那瓷娃娃女童还在全神贯注地扒拉着邵弦的佩刀,妇人听见邵弦的问话,连忙把女童抱起,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躯,目光警惕,但声音语气还算镇定:

“民女祖籍苏州,从小在越水长大。”

此话一出,先前一直蛐蛐越水人怎么怎么彪悍怎么怎么迷信的老翁悻悻地缩了缩脖子。

邵弦倒是没想那么多,对妇人问道:

“那你应该认得这个许天师庙了,也是一座野神庙宇吗?”

他出行之前也不是一丁点儿功课没做过。

天师,这就不是大离朝敕封民间道士的道号,是更早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朝代使用的,当今道庭中人接受朝廷敕封,用的都是“某某真人”。

天师一讳,如今只流传于民间。

也就是说,这许天师庙大有可能是民间自发修建的野庙。

谁曾想妇人的反应稍显激动,她双眸微瞪厉声道:

“许天师不可辱!”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更怕眼前的年轻武官迁怒于自己怀中女童,连忙抱起女童就要在船篷里屈膝跪下:

“民女口无遮拦,冲撞了官爷,求官爷您宽宏大量……”

邵弦抬手直接用刀鞘扶住了妇人手肘,没让她真跪下去,同时语气平静道:

“坐回去吧,别吓着孩子。”

船篷下另外几人见状也都微微侧目。

刚才妇人莫名厉声呵斥的时候,他们心里都觉得这倒霉婆娘今日就算不用进衙门,怎么的也得挨顿打了。

谁曾想这少年武官倒还挺好说话,一丁点儿官架子没有。

一时间心里纷纷高看这少年了几分。

邵弦当然不会跟妇人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他对船家老翁先前对越水人的评价也稍稍有几分认可了。

自己只是随口一问那许天师是不是野神,妇人就敢如此顶撞,这么看来,或许越水人在民俗信仰这一块还真多少有些魔怔嘞。

邵弦把佩刀放回原位让那女童继续把玩。

还从怀里取出几块油纸包着糕点放到女童手中,这些都是他从梦回坊柳姑姑那里顺来的。

“还不快谢谢大人。”妇人从后方抓着女童的手对邵弦拜了拜。

女童脆生生道:“谢谢哥哥~”

倒是一丁点儿也不认生。

年幼的孩童懂的不多,有些时候却往往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周边人的善意与恶意,所以她一丁点儿也不像母亲那般忌惮邵弦。

玩具也给了糕点也送了,邵弦以为这样应该就能降低魔怔妇人的警惕了,结果他发现对方眼中依旧饱含着芥蒂。

是真他娘费劲呐。

邵弦叹气:

“打听一下消息而已嘛,犯不着那么慌张的。”

妇人表面上点点头,神情却丝毫没有放松。

且就在邵弦说完这句话之后,妇人脸上紧绷的神色越发慌乱,甚至身躯都开始发颤,就像看见了什么恐怖之物。

她整个人颤若筛糠,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一呼一吸也变得急促紊乱。

邵弦眼神微凝。

此时赤衣的虚影出现在他身侧,开口提醒道:

“水底下有东西靠近。”

……

这会儿依旧还是晨间。

船只离开丹州码头之后没多久,就撞入江上雾霭,晨间的阳光本就算不得炽热,一时半会儿也化不开这片雾。

整条江面朦朦胧胧,却并无恐怖森然之感,反而透着一股难得的静谧与诗意。

不过,事实证明赤衣的感知力还是比邵弦更敏锐的,至少,当脚下船板传来摩擦声之前,邵弦并不知晓有东西盯上了这艘船。

“哗啦啦——”

那是一种,被闷在水下的尖锐物体剐蹭船底的动静。

光用耳朵去听,那声音低沉且模糊,但通过船板和身体传导入耳的声音,却非常清晰,甚至可以感受到脚下传来的轻微震颤,就好似水下的东西剐蹭的不是船板,而是自己的脚底。

“那是什么?”

饶是再迟钝,船上的其他人也都察觉到了异样。

纷纷露出惶恐神色。

“船家,水里是不是有东西!?”

“我也不知道啊,大伙稳住,稳住,不要乱动,千万别乱动,抓紧船身,若是被它骗落了水可就真没救了……”

老翁走江多年,大概是有遇到过类似的怪事,慌乱之余也还尽量地在安抚船上其他人。

此时,船只真的开始剧烈摇晃了起来。

邵弦第一时间把女童抱起送回妇人怀中,随即转身走出船篷。

随即他发现两手空空,又折返回来,把斜靠在船板上的腰刀拎了出去。

这一进一出的功夫,船头水面上已经凸起了一座水柱,那水柱约莫五尺来宽,一丈高,矗立在江面迷雾中,水幕之内有诡异黑影盘旋。

那黑影扭动着滑溜的身躯,身上长着一些类似于鱼鳍的结构,伴随着它地扭动,水幕中时不时会挤压出一张渗人的鬼脸。

它不仅能发出刺耳尖啸,甚至还能口吐人言:

“咦嘿嘿嘿!”

“龙王爷瞧上的娃娃,你把她藏到天涯海角又能如何?!”

“乖乖地把她送回越水,否则,就让诸越水区十万条人命给你母女俩陪葬!”

“小翠英~快回来吧,龙王爷等你可等得好苦哟……”

船只疯狂左右摇摆。

船上众人皆是惊恐万分,全都缩在船篷角落里不敢动弹。

盘旋于江面上的那鬼脸黑影似乎很是享受这些凡人的惊悚作态和求饶声,于是尖啸声越发狂妄:

“咦嘿嘿嘿——”

忽然。

返回船篷下的少年武官提着腰刀折返回船头,任凭船身如何起伏颠簸,少年步伐始终如履平地。

他走到船头停住。

拔刀一挥。

收刀入鞘。

便转身回了船篷。

整个过程谈不上多么行云流水吧,大概就像是走到船头往水里吐了口痰那样轻松。

江上鬼影的尖啸声在刀锋出鞘那一瞬就已戛然而止。

水面上只余留有噗嗤噗嗤的冒血声。

某个滑溜的黑色东西被拦腰切成了两端,缓缓沉入江水,咕噜噜地冒着血色气泡。

而船身也终于缓缓恢复了平稳。

船上众人连同老翁在内依旧惊魂未定,却发现少年武官已经坐归原位,把腰刀斜放到身旁,朝那女童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继续耍了。

“嚯哟官爷威武!官爷威武啊!”

率先反应过来的依旧是船尾的老翁,老东西只看了一眼那咕噜噜冒血泡的江面,转头就给邵弦来了一个五体投地:

船篷里其余人先前被吓傻了,如今反应过来,也都有样学样跟着老翁一起磕头。

“谢官爷救命之恩,谢官爷救命之恩呐!”

今日若没有少年武官在船上,保不齐自己的小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尤其那船家老翁,那股劫后余生的心悸劲儿缓过去之后,心里余下的就只有满满惊愕了。

这到底是哪家的翘楚?

自己平时在丹州地界上来来往往也从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哩。

那可是江上的邪祟,说杀就杀了,连话都不带多说半句。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魄力,难怪被单独派往越水执行公务。

还说什么自己位卑言轻被推出来顶缸,全是屁话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