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福利院

清晨,派出所被一层薄雾轻柔地笼罩,林波握着搪瓷缸推门而入。

只见宁言仍蜷缩在床角,藏青色的棉服将他裹成小小的一团,只露出半张脸。

铁饭盒里的油条散发着诱人的热气,林波轻轻将它放在斑驳的木桌上,油渍在报纸垫着的桌面上缓缓晕开。

在所长办公室内,煤炉噼啪作响。

所长王建国摘下老花镜,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户籍证明:“送他去福利院吧,省里刚下了文件,鼓励社会机构收养孤儿。”

他瞥了眼站得笔直的林波,警服领口还沾着昨夜值班的煤灰,“别总想着个人收养,你才二十七,连对象都没有,凑什么热闹?”

林波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辖区地图上,谷里镇的红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回想起昨夜宁言趴在桌上看书的模样,那本翻旧的《安徒生童话》正翻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孩子的手指在插图上久久停留。

“所长,这孩子挺特别的,眼神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林波斟酌着用词,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算了,按程序走吧。”

宁言已经吃完了桌上的早饭,收拾妥当后,看到林波拿着个档案袋进来。

“吃完了?走吧,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送你去福利院,到那里你会认识很多很多朋友。”

很快,一辆车从派出所院内驶出。

福利院的铁门在身后“吱呀”作响时,宁言正盯着门楣上斑驳的“祖堂山福利院”木牌。

院长方秀兰的手很暖,掌心的老茧蹭得他手背发痒,却让他想起母亲的温度。

“咱们这儿有八十三个孩子,你是最小的几个之一。”

方院长蹲下身,用手帕擦去他鼻尖的污渍,“想吃糖的话,表现好就能从厨房阿姨那儿换到水果硬糖。”

“方院长,这小家伙就交给你了。”

林波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宁言,“以后这就是你待的地方,要听话。”

他摸了下宁言的头,宁言目送警车离开福利院,才收回了目光。

院长牵起宁言的手,带着他向里面走去,同时说道:“你叫宁言?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半年后,福利院的东南角,一棵香樟树被水泥台子围起。

香樟树已抽出新叶,宁言坐在水泥台子上,指尖划过《三国演义》泛黄的书页。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远处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声,却仿佛隔了层毛玻璃般模糊。

他的记忆力在“被动改造”后变得异常清晰,连三个月前看过的《新华字典》页码都能倒背如流。

“宁言又躲在这儿看书呢?”炊事员张阿姨端着淘米盆路过,围裙上还沾着中午红烧肉的汤汁。

“院长说今天有领养的夫妻来,你要不要去试试?听说对方是城里的老师,家里有满柜子的书。”

他摇摇头,视线仍停留在“草船借箭”的插画上。

三个月前的领养日,他曾躲在储物间目睹一对夫妻带走了五岁的小芳。

小芳离开时攥着他送的糖纸,哭得撕心裂肺,而那对夫妻的皮鞋擦得锃亮,与福利院的泥泞小路格格不入。

从那以后,他便懂得了“期待”背后的重量。更何况目前的福利院,待着也挺好的,不缺吃不缺穿。

下午,宁言照常躲到香樟树下。

对于队伍中少了的身影,院长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在经历过几次的劝说后,显然是放弃了。

“宁言又跑了?”有工作人员笑着对院长说道。

“随他去吧。”院长无奈地摆摆手。

随着时间的流逝,福利院已经陆续来了三对夫妻,最后带走了三男一女。

正当大家认为今天应该不会再来人时,从外面又进来了一对夫妇。

手中的书已经看完,发呆的宁言看到还有人来,目光看向了两人。

他们三十多岁的年纪,男的神情似乎有些不乐意。

女的笑容虽是乐呵呵的,但眉宇间的忧愁又破坏了那种和谐,手臂半拽着男的往前走。

“院长,你好。”女的开口道。

“你好,周女士。”院长笑容洋溢地和女的握了手,热情地迎接着二人。

这对夫妇的条件不错,孩子如果被他们领养,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大部分孩子先前便回到了教室里,所以院长想带着二人去往教室看看。

男的在女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留在了原地,只有女的和院长一起走了。

男子在院内溜达,外面的孩子们目光纷纷投向男子,有的带着好奇,年龄大一些、懂事一些的则是带着渴望。

大孩子显然已经能明白,只要跟着面前的男人走,就能过上好日子,至少会比在福利院要好。

甚至已经有孩子往男的走过去,准备和他攀谈。

而另一边,女人跟着院长来到了教室外,两人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在外面的走廊站住了。

“周女士,进去之前有些条件需要讲清楚。”院长面色郑重地望着女人说道。

“院长您请说。”女人点点头,表示聆听。

“福利院的孩子相比较正常孩子,有些特殊。进去后不管有没有看顺眼的,不要随意接触,更不要过度热情。因为你给了他们期待,最后又没有结果,孩子们会很伤心。”

院长继续说道,“院里的这些孩子都很健康,身体状况没有问题,更没有来历不明的孩子,这些也请周女士放心。”

“别怪我啰嗦,如果没有问题,咱们就进去吧。”

院长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微微让开身子。

“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玩?”男人应付完几个孩子后,视线转动间,注意到了树下的宁言,便踱着步来到了跟前。

“没兴趣。”宁言看着面前气质沉稳、面色儒雅的男人,淡淡地回了一句。

刚才在远处还没怎么觉得,现在到了近前,男人眼神中有些惊诧,暗道:“这孩子样貌可真可爱。”

也不怪男子惊讶,宁言的样貌极为精致,就像个经过精细雕刻的瓷娃娃,根本不像在孤儿院生活的孩子。

当初徒步来到孤儿院的时候,宁言怕出事,往脸上抹了不少泥土,让自己更像个乞儿。

即便是在派出所的时候,也没怎么清洗脸上的泥土,所以林波没怎么注意到他的真实样貌。

但在福利院生活的这大半年里,宁言自然不会让自己的脸上带着泥巴,早就恢复了白白净净的模样。

当初可是让院长和工作人员好一顿震惊。

接着是对宁言好一顿夸赞,彩虹屁一个接一个,他都快听出抗体了。

所以男人的惊讶,宁言并没什么反应。

事实再一次证明,外貌有时候真的挺加分!

可爱的孩子和普通的孩子真的有区别,男人对宁言比对其他孩子明显热情了很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基本是男人问,宁言敷衍着回答。

聊着聊着,男子怔住了。

这个五岁男孩的眼神太过沉静,像口深潭,倒映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沧桑。

就在宁言想要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时,院长和女人回来了,向着男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小家伙,待会儿见。”

宁言懒得回答,男人也不恼,自顾自地摆了摆手。

三人来到院长办公室,刚才女人已经看中了几个孩子,现在想跟男人一起确定一下。

院长从柜子里挑出六份资料,两个男孩,四个女孩,年龄都是五岁以下。

因为年代的原因,现在的福利院,女孩要比男孩多一些。

“看资料之前,有些问题需要确认一下。”

院长歉意一笑,随后道,“宁先生,周女士,对于你们的情况,我有一些初步了解。不过我很奇怪,像你们的年龄,应该还可以生育,为什么要来到我们这个福利院呢?”

女人看了看自己的丈夫,眼中满是愧疚。

她嫁给男人十年,却一直都没有为其生过一儿半女,这是她这个做妻子的失责。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怀过孕,而是在多年前怀孕过一次,但因为一次意外导致了流产。

自那以后,医生虽然说他们好好调养,还有几率再怀上,可不管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再次怀孕,一拖就是好几年。

他们夫妻关系很好,即便是没有孩子,男人也没有说过她一句。

只是丈夫不说,她却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多么想要孩子,每次看到丈夫逗弄亲朋好友家的孩子时,那副高兴喜欢的模样,都让她心如刀割。

这个年代,如果无后,真的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

这些年,他们在很多家大医院都做过检查,都说有几率。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女人知道自己大概率不可能再生出孩子了。

于是她想到了领养这个方法。

一开始的时候,男人有点心动,但顾及到她,还是装作不在意,说不需要领养。

可她跟男人在一起十几年,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丈夫?

她知道丈夫是顾忌她,于是她就说是自己想要孩子,最后半强迫地让男人才答应下来。

随后,两人就开始商量怎么领养,毕竟这种事情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

她一开始的想法是从亲戚家里的孩子选一个收养,但男人却觉得这样的话,以后会比较麻烦。

反正都不是自己亲生的,有点血缘和没有血缘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领养一个孤儿的话,虽然麻烦,但以后也能减少亲戚间不必要的矛盾。

于是,最后两人决定领养一个年龄比较小的孩子。

因为教育程度比较高,他们对于领养的孩子也有着一定的要求。

在讲完自己的遭遇和决心后,再加上有相关证明,院长终于放心了下来。

接过资料,两人头靠头,认真看了起来。

他们一边看,还一边小声地议论。

“这个怎么样?”女人拿出一份男孩的资料。

旁边的男人并没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在心里沉思了一会儿,才转向院长开口道:“院长,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宁言的孩子?”

“宁言?是有这个孩子,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女人没有因为忽略不高兴的打断丈夫,静静地听着。

“刚刚在外面碰到了,聊了几句,能麻烦院长介绍一下这个孩子的情况吗?”

院长神色犹豫了一会儿,才缓慢开口:“这个孩子比较特殊,大半年前才来到这里,家里父母双亡,没有其他亲人,思想相比其他孩子成熟不少,性格比较孤僻,平时多喜欢看书或者一个人待着。”

院长办公室的吊扇吱呀作响,方秀兰从铁皮柜里抽出宁言的档案袋,牛皮纸上的“无户籍”三字格外刺眼。

“这孩子是去年冬天送来的,派出所的林警官在国道上捡到的。”

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当时穿的棉服大了三个尺码,口袋里只有半块上海益民的水果硬糖。”

在二人看资料的时候,院长继续讲道:“这孩子比较有自己的想法,暂时不愿意出福利院。”

“宁先生是看上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