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吴有性

待李明睿告退后,朱慈烺微微闭目,沉吟片刻后对着书房外的丘致中道:

“去,传李守忠来见。”

“是,小爷。”

李守忠来时气喘吁吁,额上还沁着细汗,却不知是真累还是刻意为之。这些内侍自入宫起便深谙此道,若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怕是要在混堂司烧一辈子热水了。

“奴婢,参见小爷。”

他伏地行礼,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喘息:

“嗯,起来吧,吴有性来了吗?”

“回禀小爷,人在偏殿候着呢!”

李守忠垂手答到,眼角余光却在偷偷打量太子神色。

原来今日一早,朱慈烺就吩咐他去请吴有性。

朱慈烺听到吴有性来了,有些激动。

“快带本宫去见他。”

李守忠闻言,脸色顿时一白。太子亲往偏殿去见一个民间游医?若让那些言官知晓,明日弹劾他“导引储君失仪“的奏疏怕是要堆满御案了。他急忙来到朱慈烺身边,压低声音劝道:

“小爷,你乃万金之躯,怎可屈尊去见一介布衣,这不合礼制啊。若是让外朝知晓...”

朱慈烺眉头微蹙,这纲常之道,让他颇为烦躁,仿佛如一道道枷锁束缚住他的一言一行,他不耐烦的说道:

“好吧,本宫去承运殿见他,你去把人带来。”

李守忠暗松一口气,连忙道:

“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

承运殿。

朱慈烺坐在主位,不一会只见李守忠带着一个面容清癯,身背药箱的六旬老者进入殿内。

那老者显然没有见过这场面,有些局促,李守忠急忙提醒道:

“还不见礼?”

老者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伏地叩首道:

“小民吴有性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慈烺初一见这位历史上的名医,有些激动道:

“又可先生快快请起。”

老者听到太子称他表字,有些奇怪开口问道:

“殿下,怎知小民贱字?”

朱慈烺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有些尴尬的瞪了一眼李守忠,喝道:

“还杵着做什么,给先生赐坐。”

李守忠连忙搬来一个锦墩,吴有性诚惶诚恐得挨边坐下,粗糙的双手有些不安的摩挲着药箱的背带。

朱慈烺忙转移话题道:

“听闻先生精于疫病诊治,如今京师疫病肆虐,先生可有良策?”

吴有性闻言,有些惊异,他没想到堂堂太子,也对这民间疫病如此上心,他思虑片刻谨慎的回答道:

“小民行医多年,这疫症与寻常伤寒大不相同。”

随后又苦笑道:

“只是小民这些见解,向来被寻常医家视为离经叛道,寻常医家坚持六气致病之说,认为此疫病乃伤寒变症,然小民自南直隶北上以来所见所闻,此疫病绝非寻常伤寒可比,此疫一人得病,染及一室,一室染及一乡。”

朱慈烺微微颌首道:

“先生所言极是,此疫绝非寻常伤寒,先生可知其中关窍?”

吴有性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他行医半生,却被不知多少同行斥为离经叛道。没想到今日竟得太子认可,他定了定神,还是有些谨慎的说道:

“据小民治疫所得,恐是戾气自口鼻而入。”

朱慈烺摇了摇头,身体前倾低声道:

“非也,本宫观这民间疙瘩瘟,恐是以鼠蚤传人,鼠死蚤跳,蚤叮人而传疫,所以一人染病,阖家难逃。”

吴有性大惊,开口问道:

“殿下也通医理?”

朱慈烺却轻轻摇了摇头:

“本宫不懂医理,这些见解都是平日观察或翻阅古籍所得。”

吴有性看着朱慈烺踌躇了一会,还是开口道:

“小民近日发现京中出现一种新疫,患者高热咳血,不出一日便吐血而亡,民间称之为吐血瘟,此疫比寻常疙瘩瘟更为凶险,照料病患家眷,十有八九皆染此症。”

朱慈烺闻言,瞳孔微缩,手指不自觉得攥紧扶手,这腺鼠疫已经开始转为肺鼠疫了。

朱慈烺强自镇定,沉声问道:

“先生可知这吐血瘟病理如何?”

吴有性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此症恐与先生刚刚所说戾气自口鼻而入暗合,然此戾气并非邪气,而是唾沫。”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又道:

“依先生所言,应是患者咳唾之秽,旁人吸入即染,所以照料病患者,十有八九皆难幸免。”

闻言吴有性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他行医数十载,不知多少次被人嘲笑‘异端邪说’,如今太子不仅认可他的理论,更点破他苦思不得的关键,他喉头滚动,声音有些哽咽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唾沫...唾沫传疫。难怪照料病患者十有八九染病!殿下今日之言,不仅解了小民多年疑惑,更是救了万千百姓啊!”

他又猛然伏地叩首道:

“殿下,真乃华佗在世。”

朱慈烺连忙虚扶道:

“先生繆赞了,本宫这些粗浅见解,怎可与先生相提并论。”

朱慈烺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吴有性说道:

“这是本宫近日所写的一些防疫条陈,本宫欲将全城百姓性命托付于先生,不知先生可愿担此重任?”

朱慈烺自然不会亲自去防疫,在这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得了鼠疫就是必死无疑,他绝不会将自己置身于恶性传染病之中。

吴有性看着太子殿下递过来的纸张,有些惶恐道:

“殿下折煞小民了,小民不过一草泽郎中...”

朱慈烺见他如此,知道这是普通人天然对于皇权的敬畏,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先生请起,且先看了本宫章程如何?本宫这些还需借先生妙手方能成器。”

吴有性颤抖的展开那薄薄的纸张,只见上面工整的写着:

一:灭鼠除蚤。

二:病患隔离,专人照料。

三:医者需着醋蒸罩衣,以醋布覆面,以烧酒净手。

四:尸骸需以石灰覆盖,由京都化人厂焚烧。

洋洋洒洒数十条规列的整整齐齐。

吴有性看着这些章程顿时老泪纵横,声音颤抖道:

“殿下,这些举措若能实施,必能救万千性命,只是...”

朱慈烺微笑道:

“我知先生忧虑,明日本宫便进宫启奏父皇。着顺天府衙役,五城兵马司兵丁协助先生。就是这城中医者,也可着先生征调。”

吴有性闻言,喉头滚动了几下,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的攥着防疫章程,指节都泛了白。他思虑片刻,最终将对于救治百姓之事压过了对于皇权的畏惧,吴有性一咬牙道:

“殿下既已京师百姓所托。小民...小民万死不辞。”

朱慈烺终于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转头对李守忠道:

“带先生先在潜邸住下,待明日本宫请了父皇旨意,便可着先生防疫了。”

李守忠应了一声,便带着吴有性下去了。

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朱慈烺知道想要治好这鼠疫是不可能的,只要能将它控制住,不让它疯狂蔓延就行,而且现在是腺鼠疫转化为肺鼠疫的关键节点,他必须要将它遏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