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生思考

包世臣在秉承荀学经世精神,追求外在事功的同时,对于社会人生问题的思考亦颇富创识,并与其具体的经世思想及实践,相互呼应、比照。

(一)今胜于古的历史进化论

在历史观上,我国学人一般有两种理论:“一种是‘退化论’,带有悲观的复古的色彩;一种是‘进化论’,带有乐观的改进的色彩。前者认为尧、舜之世是我国的‘黄金时代’,一切政治道德都已达最高的地步,其后则‘帝降为王,王降为霸,霸降为雄’,一蟹不如一蟹地退化下来了。他们对于现实是悲观的,对于上古是迷恋的。后者却以为世运是进化的,我国文化灿烂的时代不在上古尧、舜之世,而在春秋战国诸子蜂起的时代,秦汉以后虽没有长足的进步,但终在渐渐地进展着,而且如能努力振奋,今后也很有上进的希望。他们不迷恋上古,而在希望着将来。经学中古文、今文两派的论调,正各和上述二种观念相合。”[53]包世臣学术非汉非宋,非今非古,以经世致用为椎指自成一家。他的历史观带有积极乐观的“进化论”色彩。他说:

说者谓天地之气日薄,故古今常不相及。然而在物者,鄱阳之磁,端州之砚,近产则高出前代。其在人,黄、魏、施、范之奕,自昔无与比。乾隆中增试唐律,而近日工试帖者,顾优于唐。邵、戴、二钱、王、段之于小学,推原古训,博辨不支蔓,为宋氏以来所无……犹足使后来有志之士,信古今未必不相及,而及时自力也[54]

窃尝谓古今人思力应不相远,而古人成材多者,则以其绩学敦行不怠倦,阅历久而精进深,故出于心,借于手,能以理明词举也。后之人稍长涉事,则颓然自放,以晋卿之杰出流辈,而自壮岁以后,转侧齐、豫、燕、赵之郊者十余年,所作顾平近不能称初志[55]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非必资性殊绝也。故曰古之学者为己,志乎古必违乎今,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乃蕲至乎古之人。[56]

由这几段论述可见,包世臣从物产、人才和学术的历史发展中,都观察到了今胜于古的地方,并以实事求是的精神道出了“古今未必不相及”、今未必不如古的真谛。包世臣的进化论归根结底是对人的进化的探讨,对于“古人成材多”、今人成才少的原因,他从人才成长的规律性出发进行分析,认为并非天资差别,而是古人能不为外界所扰、不急功近利,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的结果。不管如何阐释,包世臣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即后人应从过去人才发展的规律中得到启示,“及时自力”,通过自己的努力超过古人,使社会不断向前发展。在人的发展上,包世臣既承认社会是进步的、发展的,又承认今在某些方面也有不如古的地方,需要后人付出足够努力才能取得更大的成绩。这种历史观无疑是正确的,且已比较接近否定之否定的社会发展规律,也当不亚于稍后哲人龚自珍“万物之数括于三:初异中,中异终,终不异初”[57]的认识水平。

(二)“但期有益于世”的人生志向

科举是古代普通士子得以进身官阶、施展人生抱负的重要途径,也是对自己才学、能力的一种证明。因此,科举不顺之时怀才不遇的悲叹,是古代士子屡见不鲜的吟诵主题之一。如前所述,由于包世臣“时时为有力者颂说闾阎所疾苦,积触隐怒,被排摈者数十年”,以致他“六赴秋试,乃一遇。十三赴春官,皆不得于有司。最后,乃大挑试令江西,摄新喻令年余,被严劾以归”[58]。漫长的科举仕宦之路,充满了坎坷和暗礁,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对这些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打击,包世臣却少有怨天尤人、顾影自怜式的哀叹,而是从“不以所遇溪勃,稍减救世汲汲之志”[59];“不厌不悔,不改初度”[60]。志在救世济民的博大胸襟,始终充当了他强大的精神动力。

在包世臣看来,科举与经世是两码事。政治清明、能够人尽其才时,科举与经世是互为表里的,正如儒家理想的人生路线所指示的:“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61];但若生当“博学不出之岁”,科举上一再遇挫、不能出仕,士人是否就要因此自暴自弃,“罢读”、隐退呢?包世臣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认为,士人“平日读书,若仅为科第计者,则当扯摭断烂尘腐,以期必得”。即如果仅为科第读书,一头扎进“断烂尘腐”的陈词滥调里不问世事,总有达到目的的一天;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少数优秀士人几十年如一日,“穿穴经史,求立言本意”,甚至屡“遭挫折而不改,是固将有以用之也”,即本来就不完全是为了科举。求“立言本意”的努力原是为了经世致用,对社会有所贡献。既然不愿意与“扯摭断烂尘腐”者为伍,读书也不全是为了科举,科举不成,自然无须过分失望。

包世臣也常坦言自己“素不学”,这当然是他自认为无严格师承的自谦之词。实际上,“善经济之学”的大名早已使他蜚声士林,以致会试礼部放榜时榜下每传言:“安徽包君被放,登第人可想,吾辈亦足自豪。”[62]正是由于究心于河、盐、漕、兵等实政之学,在实际生活中尽可能发挥所长,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他更能坦荡、豁达,不为仕途不顺、学术的不入“主流”所烦恼。

世臣自十二三岁时,则慨然有志于用世,不肯枉己以端其基。迄今年逾强仕,读先圣之书,通今时之制,究生民之利病,验风土之淳硗,凡以为吾儒分内事耳,求为可知,非以干禄。若谓世臣诗文追踪先正,难期弋获,非出于荐举不可,此非知命者之所虑也。退之有言“岂能决得失于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世臣所学,虽未敢料看退之,然较其所得,亦颇有不后古人者,何必与南山朝跻者流比哉?……人生但期有益于世耳,身虽不显而所言得行,苍生实受其福,夫复何憾?[63]

这种“但期有用于世”的气度,以“苍生实受其福”而非某“一夫之目”作为判断得失的标准,使他始终能超越功利,淡泊名利。“不后古人”的自信与他“素不学”的自谦由此形成鲜明对比。“处则为大儒,出则为大臣”[64],这种务实、达观、高尚的人生态度,体现了包世臣作为一个真正儒者的思想境界。

包世臣对待名利、得失的豁达态度还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

人患无以自立,得丧定于命,非人为之所能增损也。不以得丧累其心,独处以古为师,群居择善而执,受于天者,虽有厚薄之殊,积之久,要皆足以自立。至于不虞之誉,求全之毁,自古叹之。誉至则必求所以实其言,毁至反诸吾身而无可指实,既不疚于心,何病人言哉?语云:“争名者于朝”,争名之地,败行尤易。唯自安义分,事贤友仁,不改求己之素。通无妨于进取,塞不至于贻悔,斯无入而不自得矣。[65]

这段关于名利、得失的思辨,短短数行,却包含了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

第一,人之为人,最怕找不到足以“自立”的精神支柱,而被患得患失之心主宰,无所依傍。

第二,得失是命中注定之事,换言之,即个人得失是事物发展结果的一种客观存在,非个人主观愿望所能完全掌握,人如果将立身之本放在“得失”这种自己不能控制的根基之上,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人非生而知之,与生俱来的天分虽有厚薄之别,但只要“不以得丧累其心”,善于思考和学习,“独处以古为师,群居择善而执”,持之以恒,必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本。

第四,毁誉是人作为社会一分子自古以来就难以摆脱的一种累赘,人们一方面虽痛恨人言可畏,但另一方面,面对毁誉,常常并不能以平常心待之,喜誉而恶毁。

第五,在名利的争夺中,最易出现超乎常理的败坏行为。只有认清自己的位置,认真做事和待人,坚持求人不如求己的信条,才能不为外界虚浮的名利所诱惑,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第六,做好了上述的一切,则有望达到人生的理想境界:顺境时不妨碍继续进取,逆境时也不会怨天尤人,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会使我们既不同流合污,也不自暴自弃,反而只会丰富我们的阅历,铸就我们的真才实学……

包世臣还以他“反求诸己”的一贯风格向友人示例:“扬州古称尘土之乡,予侨此十余年,二君观之以为染尘者几何耶?”特立独行,“出淤泥而不染”的自信和坦荡溢于言表。

当然,不争名利,不等于不重视名利。实际上,中国士人自古即以“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度闻名,对名声、自尊的看重高于一切。包世臣为了固守自己纯洁的声名,不仅多次放弃了靠朝廷重臣提携踏入仕途的机会——

自嘉庆庚申至乙丑,六年之间,大兴朱文正(朱珪)公手札十数,招取入都,而世臣株守不行。戊辰之夏,觉罗长文敏(长麟)公专折保荐,力辞始已……[66]

而且放弃了借改革之机“发财致富”的机会——

辛卯秋票法初行,足下念仆家食久困,即赐手书言票利之厚,属仆纠约亲友来板浦,可代为力,必能济贫。仆比复以贫富分定,前此招买海淤、倡行海运二案,皆仆始发其事而卒定其章,然两案仆皆置身局外,名利一无所染,足下知之最稔。今票盐之改,乃当事采仆议一节以筹办淮北者,是其事亦发于仆。发其事自深知其利,况重以足下雅爱耶?然仆非乐贫疾富,与人异性也。凡以生平所学,在搀论得失,宣达疾苦,所望当时君子,或加采择,惠我穷黎。其见弃目前者,仍望举于后世。而猜忌排挤,实繁有徒,若复随众行票,必讥仆托名为国为民,实以自私自便,则其说不为无状。使将来者欲取法而鄙其人,不屑垂录。区区之心,窃深虑此。[67]

自愿“不近利不从众”,以维护自己的声名,使自己倡导的改革大计能在生前身后减少阻挠,达到“惠我穷黎”的目的,这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博大的精神境界,与杜甫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其相似!清代中期以后幕僚众多,自然也是泥沙俱下,贪赃枉法之幕僚不在少数。而包世臣由于入幕期间始终两袖清风,晚年的生活条件更加拮据:“先生老矣,居仅容膝,食无兼味,常情所难堪,而处之晏然,接引后进若不及”[68],这种凄凉的境遇与他乐观的精神,又成为“孔颜乐处”精神的真实写照。

包世臣言行一致的名利观、得失观、人生观即便对今人也不无启示,从中透露出的朴素唯物论、对人的主观能动性的尊重,充分显示出中国传统文化中高扬人格主体性的一面,体现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魅力。传统知识分子不畏人言、远离名利是非、执着于坚强信念的毅力和追求于是也可见一斑。

(三)“善用其悔,而可为百世才人师法”的内心修养

明、清以来,尤其是清代科举考试的弊端,使学、治分离现象十分严重。人们读书专为应试,很多士子除了会作几篇有关四书的八股外,其他一物不知。包世臣对士这一身份,有着清醒的角色意识和道德责任感:“至于士,若介介无能为人生轻重者,而位首四民,则以生财才农,而劝之者士;备器用者工,给有无者商,而通之者士也。”因此,士是引导、沟通农、工、商业之间的核心人物,国家欲“修法以劝农,使国富而主德尊,抑先求士而已”[69];士人的社会价值与其承担的社会责任是相辅相成的:“天下之所为贵士,与士之所以自贵者,亦曰志于利济斯人而已。”[70]然而他对士人使命的追求,却不被时人理解。“余少服孟子尚志之说,慨然深究天下之利病,人率非笑之。”对人们这种迂腐的非难和嘲笑,包世臣“应之曰:‘士者,事也,士无专事,凡民事皆士事也’”[71]。“凡民事皆士事”的认识,使包世臣更力主学与用一致。他认为:

是故舍礼义忠孝,是非成败,则无所言文矣;舍文则无所言学矣;舍学则无所言道矣。

“世远道丧”,社会上为文、为学的不良风气有目共睹,如“以剽字为学,剿声为文”等,但在包世臣看来,文、学、道兼济的士人也并不少,他们“遗远世俗,自尊所闻,言依于礼义,心泯乎得失,虽撄怒召谤,以至于顿踬濒危而不悔。穷则守之以终,而教诲其子弟;达则操此以往,而惠保其黎庶”。只有以此种心态为文为学,才能做到“慎守其术,积通所明,不挠于势力,不惑于浮议;其既也以己度人,而其理同,以身体物,而其心安。故其文亦能黜华言、济实用,不悖于作者之旨,而其达也,可以不负所学”[72]。“黜华言、济实用”,真正有用于世的学术、文章,正是包世臣追求的理想境界。对礼义忠孝等传统伦理的执着,当然体现了包世臣经世思想中道德意识的浓厚,但对比龚自珍的“道、学、治合一”和魏源的“以经术为治术”[73]的主张,可知将学与治结合起来为现实服务,实为嘉道经世学者的共识。

然而“利济斯人之志”在实现过程中必然会历经坎坷,实现“文、学、道一体”也并非易事,士人为达到这个目的,需要将学识、气量与个人志向有机地结合起来:“然学不足以辅志,则夸大少实;识不足以将学,则迂疏寡效;气不足以持识,则瞻顾无成。然或负气太盛,又常致激切偾事,如山涧暴雨之集,横溃四出,一往而涸”[74]。志、学、识、气是士人掌握修养分寸的几个参照,更是成就人才的必要条件:

夫生才易而成才难,才不用而使人咨嗟叹息易,见用而能必成、成而能与人相安、安而可久为尤难。夫才人负气锐往,遍读古今书史,抵掌论天下事,若无可为者,一试于政,常苦纷更而易败,及数经挫折,又遂铩铲锋芒,浮沉流俗。是故士无锐气者,平居事襞绩剽窃,以求悦于有司,幸弋获而与人民社,龌龊昏瞀,播恶酿乱,不可爬梳。其有锐气者,又以未阅历而少成,及其阅历稍久,乃卒归于庸容,是天下事卒无有能理之者也。

与全靠先天因素的“生才”不同,“成才”是一个面临重重考验的长久过程。“怀才不遇”的哀叹是容易的,果真见用而能成才,成才而能长久,实则更为艰难。包世臣对人才发展状况的这段概括,精辟地指出了古代士人被社会酱缸“腌渍”的过程:“才人”从负气锐往到置身流俗中“一试于政”,有锐气的往往容易在现实面前遇挫,从而丧失棱角,归于平庸;无锐气的则易于被流俗同化,甚至为取悦有司,昏聩作恶,成为社会的渣滓,这正是社会管理职能退化和社会风气每况愈下的重要原因。那么士人在种种考验面前怎样才能保持入世前的初心呢?针对于此,包世臣提出了他从《易经》中感悟到的“善悔”之说:

君子则不然,守气以恒,而养气以善悔。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又曰无咎者善补过也,震无咎者存乎悔。有物有恒,未能遂言无过也,见过而震悔以补之,所以能远于不恒之羞。则东坡其人也。东坡少年锐意天下事,及其晚年立论,与少壮如出两人,然其心乎济世利物,百折而不回者,终始如一。而晚乃弥挚。观其前后论议之殊,盖悔者屡矣。然其用悔也,在斟酌事理之当否,而一身之崎岖颠踬,不以介于其间,此东坡所为深契周孔无咎之旨,善用其悔,而可为百世才人师法者也。[75]

所谓“悔”,其实就是抛开个人恩怨得失、“斟酌事理之当否”的反思。善于反思是一个人不断调整自己,逐渐与社会和谐的必经之途,而善悔的目的是为了更好保养立身之“气”,即孟子所言的君子善养浩然正气。苏东坡“少年锐意天下事”,与“晚年立论”如出两人,而其济世利物之心却百折不回,老而弥坚,正是以“善悔”来“养气”的楷模。回首往事,包世臣对自己由于“善悔”而取得的成果也十分满意:

予龆龀时,侍先君子受《孟子》,问曰:“今天下内外官吏皆以读书取科第,皆读《孟子》,何不遵行其道,而使贫富相耀,宗族涣散耶?儿异日若得一命以上,持此以出,其可乎?”先君子曰:“儿骨相非贫贱者,然推此意兴,其必不容于流俗已。然儿慎保初心,毋为习俗所染,况事变不常,非一人聪明材力所能备知,儿其慎之。”遂赐字曰“慎伯”,谨拜受而心识之。稍长,读东坡文,益锐意欲任事,而好言兵。继知善兵者必明农习法,随地咨访,察土谷之宜,明山水之脉,乃集论自汉以来刑法诸书,以迨现行条例,推世轻世重之故,以即于人情,又恐今古异宜,求官书读之,以窥本朝制作之盛。粗有所得,既蹭蹬无所设施,又食贫不能治生,乃蓬转依人,随时建议。或获听信而施行,时有窒碍,则潜更暗转以救不逮,盖亦屡有悔矣。然自念大闲未逾,虽丛谤集身,几至危殆,卒未有荡去绳检,辱身辱先者,是以屡困而守之不变,不为士君子所弃。[76]

从幼时对书本与现实巨大反差的疑问、稍长“锐意欲任事”的志气,对现行条例、人情、官书等诸方面的细心研讨,到“粗有所得”却仕途不顺、生计无着,直到走上“蓬转依人”的幕僚生涯,他为实现自己“利济斯人”的人生志向,可谓是用心良苦,历尽坎坷,甚至经历了“丛谤集身,几至危殆”的逆境。但由于自己能“守气以恒”,“屡困而守之不变”,终于得到了社会认可,“不为士君子所弃”。以古人为师,始终执着于自己信念的努力,终获成功。

包世臣的好友姚柬之,曾对包世臣的学术品行做过一个简短概括:

倦翁(包世臣)言语妙天下,政事任艰巨,文学冠群流,宇内共知之。即力排之者亦无异议。而其宅心之厚,守身之严,操持之固,则有非人人所共知者。[77]

后代口碑对包世臣的学术、为人也有定论。王钟翰先生在论魏源时即认同前人对包、龚、魏三人的比较:

前辈每以与仁和龚自珍、泾县包世臣并称,三人学术,各有门庭,而尤推重世臣;至若宅心和厚,魏虽不如包而胜于龚。[78]

反观包世臣的人生轨迹、学术追求和人生修养,时人、后学的这些评价诚然是精当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