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訏小说的诗性品格研究
- 金凤
- 3673字
- 2025-04-22 17:33:42
序
这是一部关于现代作家徐訏的小说艺术论的著作。最初,我知道20世纪中国文学中这位有着传奇色彩的作家名字,是1949年以前第一部现代文学断代史《中国抗战文艺史》的文学史家田仲济先生曾在1948年写过一篇《通过封锁线的洋场才子——追记徐訏的为人与为文》的长文。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读到这篇文章,记得开篇这样写道“那是远在胜利以前了,一个青年从敌伪统治下的平津跑到了大后方,我问他敌占区的文化情形,最畅销的是些什么书,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徐訏的《鬼恋》《精神病患者的悲歌》。那时徐訏的十几本东西也正在大后方风行一时,一个作家的作品可以通过封锁线,在炮火相向的两个后方同时畅销,在中国也许并不足为奇,在外国是颇费人解的事情罢?”[1]田先生与徐訏可谓同时代人,抗战时期,田先生在重庆写作杂文,而抗战初期,徐訏从法国回到沦为“孤岛”的上海开始卖文为生,多投稿于《西风》月刊和《中美日报》。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他辗转到了重庆后,在国民党的《扫荡报》上连载四十万言的长篇小说《风萧萧》,有人回忆说,当时每天“重庆渡江轮渡上,几乎人手一纸”[2],都在阅读这部连载小说。徐訏堪称“文坛鬼才”,1943年还有“徐訏年”之说。20世纪50年代初他便迁去香港定居,1980年逝世。然而,当时在读研究生的我翻阅王瑶、唐弢、刘绶松几位先生分别撰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时,均没有发现该作家的名字,图书馆中也难找到徐訏作品的大陆版本。徐訏的成名和新中国成立后在文坛多舛的命运与20世纪中国社会特殊的政治文化语境不无密切关系,长期以来,中国文学中有一批现代作家受到冷落,诸如后被海外学人发掘的“出土文物”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等。与他们不同的是,徐訏重新在中国文坛的复出,不是先有“海外版”而是大陆学者严家炎先生的研究。20世纪80年代中期,严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授和撰写《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特别注意到40年代徐訏小说在文坛的一度风行和其独特的小说风格,并首次将徐訏、无名氏命名为现代小说一支独特的创作流派,即“后期浪漫派”。在这部著作中,严先生通过解读作家作品认为徐訏“终其身是个浪漫主义的小说家”[3],充分肯定了徐訏在现代小说史上应有的地位,尤其推进了现代作家徐訏重新进入文学史的研究。再后来,20世纪90年代初,青年学者吴义勤博士在他的硕士论文的基础上,出版了大陆第一部系统研究徐訏的学术专著《漂泊的都市之魂——徐訏论》。此后,对现代作家徐訏的关注和其作品的学理性探究逐渐扩大。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与21世纪以来,可谓是徐訏研究在中国现代文学界从未有过的兴盛,不仅有大量关于徐訏人与事的文章及创作研究的论文问世,而且高等院校里一批现代文学研究生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深化了徐訏研究。在徐訏100周年诞辰之际,2008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了16卷的《徐訏文集》和吴义勤、王素霞合著的《我心彷徨——徐訏传》。至此,一个多产而有着独特个性的现代作家徐訏,才真正还原为一个历史人物的客观存在,并作为文学史常态的研究对象。这在令人欣慰的同时,也不无历史弄人的感叹。
这部书稿是金凤博士在她的博士论文的基础上整理、修订而成的。金凤同学2009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应届考入南京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回想当初,她的博士论文选题的确定和指导的过程多有些感慨。应该说,选择徐訏小说研究不是我的命题作文,也不是她的首选目标。金凤同学入学以后,我针对她应届生科研积累相对比较薄弱的情况,没有强行限定她选题的研究方向,而是让她自由读书写作。希望她抓住年龄小没有其他负担,多读书多积累,以重点阅读现当代文学作家作品和文学史第一手的报刊史料入手,逐渐找到自己有兴趣的研究目标。在南京师范大学三年读博的日子里,金凤同学是勤奋刻苦的,随园校区的图书馆和教室里留下了她学习的身影。在同届同专业研究生中说她读书的痴迷和认真的话,时常有传到我这里来。但是,金凤同学的博士论文的选题并不顺利,一波三折。最初,她确定研究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文学,却困惑于找不到有价值的学术切入点。后来她与我谈,20世纪40年代的作家似乎有一种“焦虑”的精神现象值得研究。我也曾经指导过一篇类似选题的硕士学位论文,现在她有心将此问题研究做得更深入些,自然我也就没有反对。可是,最终她拿出来的选题论证报告,对该问题的理解和研究方案,显然多有先入为主的“硬做”。在开题报告会上,导师组也几乎推翻了她选题论证的可行性。整个博士论文发现问题和论证选题的过程,用她的话说一度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接下来,在她已经有了一定的20世纪40年代中国文学的阅读经验和资料收集的基础上,我只能够引导她缩小选题范围,鼓励她文学阅读的兴趣,发挥她文本解读之长,避其文学史宏观研究之短。金凤同学虽然经历了一段开题的不顺,但是没有放弃,没有松懈,努力重读作家作品。一天,她来找我,说决定研究20世纪40年代徐訏的小说创作。当时,我仍然有疑虑,并未正面回答可否。一方面,我觉得单一作家作品论应该是硕士研究生阶段的选题,并且现代作家研究起点很高也难以出新。作为博士研究生应该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很强的专业问题意识,才能够在文学史研究方面作出新的突破。在她之前,我指导的博士研究生的论文选题大都是文学史思潮流派整体研究,或某种创作现象的研究;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应该鼓励她深入阅读作家作品,以期有一些新感悟和新收获。于是,提醒她21世纪以来徐訏研究成果甚丰,须进一步扩大徐訏作品的系统阅读和仔细分析已有研究成果的长短,从中真正找到新的学术生长点。
这就是“徐訏小说的诗性品格研究”当初选题诞生的过程。金凤同学真正通过阅读而生成的学术话题,既是在对徐訏小说一种特殊艺术个性的领悟中得到强烈的写作冲动,又是在全面清理前人研究徐訏小说中获得了新的思考与极大信心。近20年,徐訏研究在还原作家真实的人与事、文学史地位的重评、创作风格上的流派定位、小说雅俗兼容的独特叙事模式和其语言风格的剖析等这些方面均有着长足的进步。金凤同学最终选择从“诗性”这个角度切入徐訏的小说创作,力求在这一角度的关注下深入揭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下的心理遭际。在这种视角的观察下,徐訏许多不受关注的作品都从不同程度暗示了作者内心的思想与感悟,通过这种对其内在精神层面的分析,希望能够还原文学史上一个真实、立体的徐訏。这一思路和研究目标的确立,显然是有她自己的研读心得的。后来,金凤同学为求证自己的思考,在论文总体框架的设计上颇花了一些精力。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书稿,我觉得有两个方面的努力可以见得她对此前徐訏小说研究的推进和深入。其一,真正走进徐訏小说创作的世界,把脉作家创作的血络和律动,直逼文本内部机体去寻踪和建构徐訏小说的诗性文体之存在。作者提出徐訏小说诗性文体建构的叙事、构造、语言的元素特点,除了细致入微地深入具体作品中解读外,更注意到徐訏小说诗性的个性特征,并在与现代作家如鲁迅、废名以及同期同风格作家无名氏等小说创作比较分析中呈现,尤其通过作品思想主题的透视,寻求其文体风格的内在意义,探究徐訏小说中诗性蕴意着的个体生命体验,藉此思考着人的命运、人的存在意义以及一种对人类终极价值关怀的历史理性。这样就使得对徐訏小说诗性文体的认知超越了艺术形式的意义,而展现出一种风格即人格统一的主体思想的哲学追问,深化了徐訏小说的本体研究。其二,作者进一步深入徐訏传奇的生活经历和全部创作世界,通过探究作家生成于中外文化场域而包孕丰富文化因子的独特小说艺术之源,解密“诗人之思”、自我人性、灵魂拯救的生命独语,所反映的是一个独立的艺术个体之存在。作者对徐訏精神世界关于儒道文化传统和西方现代哲学、心理学的厘清,虽然有些宏观,但是在认知作家思想基础、精神成因缘由上不无启发性。正是由此完整地揭示了一个边缘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追求之来龙去脉,从而完成了立体还原小说家徐訏“这一个”的文学史典型作家个案的预设目标。
显然,无论当时的论文还是现在的书稿,并非说金凤同学这一研究的课题已经做得尽善尽美了。整体上而言,该成果对徐訏小说研究的推进平稳而务实,作者只在追求面对历史,面对作家作品,真实地叙述和阐释自己心中的现代作家徐訏,自始至终以脚踏实地、平易朴素的姿态,在认真地做这一学术研究工作。我觉得这一态度比强说什么“创新和突破”要重要得多,尤其对于一个刚刚走进学术天地的青年学者来说更是如此。金凤同学第一部学术著作即将出版之际,希望我这个最早了解她做此课题的“知情人”能够给写几句话,我第一反应就是年轻人的学术成长需要积极扶植和大力支持,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从幼稚走向成熟,其间的过程最需要的是鼓励,再鼓励!为此,我十分乐意而真诚地写了上述的想法,但愿金凤同学不要怪罪我的啰唆,更不要给最有发言权的读者产生阅读的误导。
权为序。
杨洪承
农历乙未年初于金陵龙江小区外秦淮河畔
[1] 田仲济:《通过封锁线的洋场才子——追记徐訏的为人与为文》,《语文学刊》1993年第1期。
[2] 彭歌:《忆徐訏》,陈乃欣等著《徐訏二三事》,尔雅出版社1980年版,第249页。
[3] 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