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山街第38居民组开会的地点在伯春医院的候诊室。这里宽敞,临街,住在大白楼里面的人可以走候诊室开向楼内的便门儿;住在大白楼外面的人走候诊室临街的大门,进出都很方便。

候诊室只亮着一个20瓦的灯,房间大,电力不足,光线暗淡。古全和到场的时候,人只到了一多半儿。他利用等人的时间,借着微弱的灯光,吃力地辨认着书上的文字,复习功课。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人才稀稀拉拉地到齐。来得早的坐在候诊室的一条条长椅上,来得晚的,有的坐着自带的小凳儿,有的就靠墙站着,三四十号人,挤满了一屋子。烟民大都是男人,有的在抽烟卷儿,有的在抽自己在现场制作的大炮。几个上了年纪的女烟民坐在长凳上,每人扛着一支杆儿长过三尺的旱烟袋。屋里烟气弥漫,咳嗽声不断,让人感到喘气儿都有些困难。可是聚在一起的左邻右舍男女老少,虽然经常见面,却好像多年不见,照样家长里短,吵吵嚷嚷,嘁嘁喳喳,唠叨个没完。

王长顺为表现自己政治上积极,讨好派出所的所长党建人,借他的力量当上在编制、有级别、拿干部工资的专职干部,包揽回来的公债指标比别的居民组高过一倍,有60份之多。而第38居民组的住户,大多是近一两年从四面八方搬来的穷人,没有能力多认购公债。而原先就住在这里的有钱人,相信共产党的不多,有的还是土改时把浮财转移到城里来的地主,或是敌伪军警的家属,他们不敢不认购公债,但是绝不甘心多认购公债去支援共产党继续进行解放战争。这些情况王长顺心里都清楚,他知道应该动员这些有钱的人多认购,可是他不敢。现在,在老百姓的心里,敌伪人员不香了,也不可怕了,但是变成了共产党员的王长顺还是怕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他怕惯了,特别怕伪满时在这一带说一不二的章伯春,不敢动员他多认购,而是一个劲儿地朝着口袋空空的穷人耍威风,想迫使他们多认购。而穷人没钱买。所以认购公债的会虽说已经开了四个半宿,好听的话,难听的话,讽刺挖苦的话,吓唬人的话,他都说过了,可是至今认购的数目还不到一半,而且会越开越僵,王长顺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他的话也越来越离谱儿。

王长顺在人到齐之后,就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哎,人到齐啦,咱们开会啦!今天开会,还是为公债的事。完不成任务,就得开会。俗话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今天什么时候完成了任务,什么时候散会。哈哈哈哈……”

角落里有人嘟囔道:“共产党的税也不少。”

王长顺朝着传来声音的方向吼道:“谁?是谁在胡说八道?能说公债是税吗?!简直反动!”王长顺名义上是共产党,而骨子里还是个伪满洲国时代的班组长或是国民党时代的保甲长,以为他可以迫使老百姓干这个干那个,而不把他们当成新社会的主人。像王长顺这样的干部眼下并不少见。

角落里有人说:“反正是叫老百姓掏钱。”

王长顺忽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嚷道:“有胆量的站出来!反动!”

没有人站出来。王长顺也没有再追究下去。他这是虚张声势,吓唬老百姓,是伪满和国民党的那一套。其实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那是他惹不起的一个主儿——大白楼居民小组的小组长洪绣花。他这是在拍打桌子吓唬猫呢。

王长顺和往常一样,坐在挂号台后面的那把靠背儿椅子上。那是他专用的宝座,没有人这样规定,可也没有谁敢去占用那把椅子。解放已经两年了,伪满和国民党时代的那些有权抓人、打人、关人、杀人的军警宪特,以及他们的牙牙爪爪早就完蛋了,个别罪孽深重的还被治了罪,管制起来了,杀掉了,民主教育也进行了不少。可是38居民组的居民们在精神上还远没有转过这个弯儿来,没有意识到如今是人民的天下,自己已经是国家的主人了。他们中间的多数人还是怕,怕官。在他们心里,王长顺还是个官儿,和伪满洲国时代的“班组长”或是国民党时代的“保甲长”没有多大的区别。而这也就是王长顺可以站在他们头上吆五喝六,迫使他们在这里通宵达旦地开会,利用他们的容忍和退让为自己创造政绩往上爬的真正的社会历史原因。

王长顺收起凶相,展出笑脸儿说道:“为公债的事,咱们开过几次会,可是成绩不大,咱们落后了,哈哈哈哈。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解放全中国,建设新国家,人人有责!章大夫一家就认购了4份儿!大家伙儿都得向章大夫学习,多多认购啊!咱们全组平均一家认购两份儿就能超额完成任务。”王长顺一边说一边巡视着会场上的众人。章伯春跟着王长顺的目光,笑眯眯地巡视着大家。他们的目光所到之处,有些人低下头,担心王长顺点到自己的名字,再损上几句,让自己当众露丑。

王长顺说:“听说古世才师傅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古世才师傅可不是个普通的老百姓啊。他特别爱国,当年他是因为不肯帮着日本鬼子造枪炮打中国人,才更名换姓,抛家舍业,从山东老家逃到本市来的,路上还失去了弟弟、弟媳和女儿……喂,古师傅,继续发扬你老的爱国精神,多多认购啊。古师傅来了吧?”王长顺张大眼睛在会场上寻找古世才。

“古师傅回山东老家啦!”有人没好气儿地冒了一句。

“啊呀呀,你看我这个木头脑袋,我把这个茬口儿给忘了!昨天晚上不就是古师母来开的会嘛!”王长顺拍着自己的脑袋解嘲说,“古师母,古师母来了吧?您想好了吗?认购几份啊?”王长顺四处寻找秀姑。

“古师母病啦!”是一个操山东腔儿的女人的不满的声音。

王长顺说:“晚饭前我还在白山大街和黑水路拐角儿的那个地方见过她的呀,她怎么说病就病了呢。”他想到他在昨晚的会上奚落秀姑的情景,语调儿里透着怀疑和不满。

“生病还分时候吗?俗话说,病来如墙倒。”说话的还是那个山东女人。

“什么了不起的大病,这么重要的会都不来参加!”王长顺嘟囔道。

“再重要的会也顶不上人命重要!‘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命。’再说人家古全和大兄弟不是来了吗!政府又没限定来开会人的老少公母儿!”洪绣花板着脸,朝着王长顺嚷嚷道。

王长顺不满地看着洪绣花说道:“我说你就别信口开河啦,你是你们大白楼的小组长,不动员你的居民积极认购公债,反倒鼓吹落后,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可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王长顺一语双关,想用戴高帽儿,说她是居民组长来约束她,用揭老底儿,映射她过去是妓女来压制她,让她给他帮腔儿。

王长顺的话音儿没落,洪绣花就跳起来,蹿到王长顺的面前,挥手直指王长顺的鼻子,嚷道:“好你个杨梅大疮‘大茶壶’哟!你敢和老娘我叫板?!你说的不错,我洪绣花儿啥时候儿都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儿。我13岁被卖到芙蓉堂当窑姐儿,和千千万万的乌龟王八蛋男人睡过觉!可那是旧社会造的孽呀!共产党,毛主席,把我救出火坑,给我治好了病,帮着我安了家,教育我重新做人!我现在是新中国的公民,我的身份不比你差!你‘大茶壶’是不是看着我翻身解放心里不舒服啊?”

在第38组,不买王长顺的账的头号人物儿就是洪绣花。她见王长顺过去拍汉奸日本鬼子的马屁,现在又拍派出所所长党建人的马屁,打心眼儿里瞧不上王长顺的那份儿奴才相儿。她还不满30岁,可是牙已经掉光了,说话嘴巴漏风,看起来不下50岁。像她这样的人,按理说应该避讳涉及男女之嫌的话题,可是她却偏偏特别关心男女之间的那些勾当,对于规规矩矩的男男女女,她真心敬重,而对那些在男女关系方面不大干净的人,毫不留情,那些人也真怕她,因为她不讲情面,不知羞臊,不分场合,床上床下,鸡巴卵子,赤裸裸,血淋淋,什么难听说什么,会弄得对方儿寒碜得抬不起头。她最了解王长顺的底细,王长顺也最怕她,遇事总让她三分,大白楼里的居民选洪绣花当组长,一是看好她心地善良,心直口快,热心为大家办事,二是看好她不怕事,连派出所所长党建人她也敢顶。今晚王长顺一时激动,惹恼了她。

“算啦,没有人爱听你那些磕碜话!接着开会!”王长顺皱着眉头摆摆手说道,后悔触犯了洪绣花,想赶紧摆脱她。

“你说算了就算啦?没门儿!‘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娘还要说!”洪绣花撇一撇她没有牙的瘪瘪的嘴。“说到身份,姑奶奶我还得说两句。那会儿你是‘大茶壶’!我是窑姐儿。咱们是‘土豆儿熬倭瓜’,一个样儿他妈的鸡巴色儿!”

“你……”王长顺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怎么啦?我不能说话吗?!”

“好男不和女斗,我不跟你计较。”王长顺在“欢乐地”周旋过多年,经多见广,表面上是粗瓷茶碗,心里却很有些为人之道。他担心和洪绣花纠缠下去,她会说出一些更让他下不来台的话,把会给搅啦,赶紧改变话题,转脸朝着古全和站的方向高声说道:“古全和兄弟来了好。古全和兄弟是革命青年,受党的教育,思想进步,热爱共产党,拥护人民政府,那就拿出革命的行动来,带个头儿,认购几份吧。”

“我们没钱认购。”古全和的目光在书上,连看也不看王长顺,随便地说道。

王长顺威胁说:“小兄弟啊,你可是个中学生啊。”

古全和说:“这和中学生无关。”他仍然没理睬王长顺。

王长顺说:“那你做得了主吗?”

古全和说:“我说过,我们今年不买。”

王长顺有些恼火。他说:“你娘得的是什么病?有医生证明吗?”

古全和说:“不看病哪来的证明?”

王长顺火儿啦,质问道:“有病为什么不去看?”

古全和放下书,抬起头看着王长顺说道:“你给报销医药费吗?”

王长顺嚷道:“你这是什么话!”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穷唠叨什么呀,困死啦!”

“干吗要跟个孩子过不去,没有成色!”角落里有人说。

“是谁!”王长顺东瞅西望,怒气冲冲,见无人出头,更来劲,站起身,气势汹汹,四处寻找顶撞他的人,露出了国民党时代保甲长的那副面孔儿,一语双关地说,“别给脸不要脸!”

“你骂谁?”古全和站起来吼道。“我告诉你,现在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劳动人民是国家的主人,说话注意分寸!我再说一次,我们家没钱,今年不买公债!”

“你敢!公债是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发行的,你敢破坏认购公债吗?!”面子上受到伤害的王长顺怒不可遏,不加思索地破着嗓子喊道。王长顺本来就对古全和有气,为那把德国克丝钳子,古全和跟在他屁股后面,死皮赖脸地跟了他一个多月,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治治他。此刻古全和公然站出来拆他的台,他怎么能放过他呢。

“政府有政策,认购公债是自愿的!”古全和一字一句地顶撞道。

“自愿认购不等于不买!”王长顺说。

“你是大组长,有钱就带头儿多买嘛!”古全和说。

没有人敢站出来替古全和说话。人们不把王长顺当回事儿,可是谁都知道,站在他背后是党建人,是能抓人、关人的派出所所长党建人呀。很多人都知道他和白山派出所所长党建人是好朋友,他经常在家里招待党建人吃喝。

“解放前咱们这儿叫什么地方儿来着?”角落里有人故意低声打岔搅局。

“‘窑子街’嘛!这你都不知道?”另一个声音答道。

“‘大茶壶’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老鸨子’的狗腿子嘛!”

会场上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在场的成年人都知道这些对话的用意。王长顺心里也明白话都是冲着他来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接这个话茬儿。

“天天开会,一开就是半夜!怎么受得了啊!有钱的人站出来行行好儿,把王组长趸回来的那60份公债都认购了吧!”这时传来一个老人不顾一切的声音。

“开会是好事。”王长顺故意曲解老人的意思。

“开会好你就自己开嘛。”灯影儿里有谁低声说道。

这时,角落里站起来一个人,说道:“我认购4份儿。”

这个人让王长顺大吃一惊,他竟然是新近搬来大白楼暂住的钱松林,心里扑通一声,本能地跳起来满脸堆笑,朝对方儿点头儿哈腰儿。他怎么都没想到,像钱松林这么大的干部也会来开这些平头老百姓的会。

会场上先是一阵嗡嗡声,接着就安静下来,等待听钱松林说下去。

钱松林从容地说道:“发行折实公债,是为了发展生产,支援前线,解放全中国,建设新国家,造福人民,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有条件的老乡,都要积极认购。家里有余钱的,可以多认购。共产党说话算数儿,到期一定本利一起按实物折价归还。古全和兄弟说得不错,认购公债要自愿。古世才师傅家是不是要认购一些呢?请古全和小弟弟回去跟大娘商量。要是能够认购就认购,但是也不必勉强。这是我个人的理解,说得不对的地方,请王组长纠正。”钱松林说完,又躲进灯影儿里。

钱松林这是在替王长顺做宣传,帮他解围,也是在教育他。

在场的人只有王长顺和古全和两个人认识钱松林。钱松林临时住进大白楼是白山派出所委托王长顺安排的。他就住在古全和家隔壁的隔壁。他了解古全和家的情况,欣赏古全和好学上进敢说敢道的劲头儿。古全和也觉得钱大哥待人和气,爱说爱笑,有学问,还会弹六弦琴,打心眼儿里喜欢他,平时只要有机会,他就往钱松林家里跑,去听他说话弹琴。

“哪里哪里!”王长顺忙不迭地说道,“钱局长的指点非常重要,还给大家带了一个好头儿,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感谢钱局长对我们工作的关怀和指导!嘿嘿嘿!”王长顺满脸是笑。

人们见王长顺点头哈腰地称说话的人为“局长”,才知道在场的原来还有一个大人物儿。“局长”,在无知无识的市井小民心里,是个大得说不上有多么大的干部。人们的目光马上集中到钱松林的方向。但是钱松林隐没在灯影儿里,没有人看见他是个什么模样儿。

钱松林是本市新任电业局局长,他和他的夫人念心媛刚从哈尔滨调来,住房一时安排不下,临时住在大白楼。王长顺后悔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发现钱松林在场,当着他的面儿发了脾气,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担心他会到派出所去向党建人所长反映他今天晚上的丑恶表现,断送他的前程。王长顺从没被人当成个人看待过,他迷恋自己现在的这个角色,期望前进一步,弄个正式的差事干干,担心会失去这个地位,此后好些日子,想到这件事情心里就惴惴不安。

共产党员王长顺的表现让古全和联想到他们班的班长耿立德和团支部书记张伟。他们都是团员。耿立德谨慎,凡事留有余地,固守班长的宝座。张伟嘴巴大,好说,外号儿蛤蟆嘴,他为人和气,可是学习不算好,威信也不高,却自以为是个人物儿,可以对于班里的某些人吆五喝六,而仗恃的就是他是个团支部书记。古全和发现,现在的学校不同于解放前。解放前学校里评判学生的标准虽然说也是品德和学习,但是品德好是虚的,有弹性的,只要不违反校纪国法,不打架闹事,就算品行好,那时学习好实际上是好学生的唯一的标准。现在评判学生的标准表面上还是品德和学习,但是更重视品德,而所谓品德又主要是政治表现,也就是口称拥护共产党,因此声称拥护共产党就成了衡量学生优劣的主要标准。这样的标准轻而易举地就能达到,而一旦达到,就有权在众人之前说三道四。张伟能在同学们面前吆五喝六就因为他政治上的所谓进步。而古全和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张伟等人的进步是说出来的,是嘴巴上的进步,认为突出政治进步的风尚潜藏着鼓励政治投机的弊端,认为评判学生优劣的主要标准还应该是学习,即学习态度好,考试成绩好,而道德标准也不应该仅仅归结为歌颂共产党。他认为爱国、爱自己的民族才是一个人政治进步的永恒的标志。所以当年团支部书记张伟一再动员他参加青年团,说青年团是共产党领导的进步青年组织,而古全和根本就不理睬他,因为他对共产党是不是爱国仍然心存疑惑。

古全和从走进学校的那天起,一直是学生中的头面人物儿,班长、班主席、校学生会主席、副主席,他都当过。而且他好胜,看重同学们的尊重和信任,愿意为同学们办事,把为同学们办事看成是一种乐趣、一种荣誉,现在他也很想投身到班级活动中去,不过他不想贸然参加青年团之类的社会政治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