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周易·系辞》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以“书契”易“结绳”的“后世圣人”是什么时代人,史书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据考古研究发现,夏朝即有陶器上的刻划符号,这应该是文字的雏形,而商代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各地出土的商周冶铸青铜器上的铭文以及石头上的刻文,可以算是中国最早书籍的雏形了。但是,真正意义上的书籍出现,当以简帛为书写载体,东汉造纸术出现后,纸又取代简帛成为书写载体,书籍的形制经过卷轴装、蝴蝶装、线装等装帧形式的变化,最终发展成为今日模样。
书籍是人类的知识载体和交流工具,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标志,清人孙从添说:“夫天地间之有书籍也,犹人身之有性灵也。人身无性灵,则与禽兽何异?天地无书籍,则与草昧何异?故书籍者,天下之至宝也。人心之善恶,世道之得失,莫不辨于是焉。天下唯读书之人而后能修身,而后能治国也。是书者,又人身中之至宝也。”[1]深刻地阐释了书籍与人类密不可分的关系。
自书籍产生之日起,人类就同时开始了藏书活动。古代藏书活动一如社会发展,其间经历了数不尽的磨难,但无论朝代如何嬗替,岁月经历多少轮回,人类这一伟大的文化活动始终体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历久而不衰,可以说,没有藏书文化,便不会有中国的历史文化。藏书活动保存了丰富多彩的文献典籍,整理传播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化,为民族文化的传承做出了巨大贡献,泽惠后人。
古代藏书成就非凡,故藏书史研究一直是中国文化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宋代版刻盛行,私家藏书繁荣以后,学术界便开始了藏书史研究,但是,研究者往往重典籍,重过程,对藏书活动的主体——藏书家缺少足够的关注,各类以传记为主体的史志,传主的身份非富即贵,或忠或烈,学者传记则分属儒学门或文苑门,从未设立过典藏门或藏书门,而古诗中虽有咏藏书家和藏书楼之作,但吉光片羽,不成系统。直至晚清学者叶昌炽创作《藏书纪事诗》,把藏书家作为独立传主,史传作品才开始确立一种新题材、新样式。
清人叶德辉论《藏书纪事诗》说:“于古今藏书家,上至天潢,下至方外、坊估、淮妓,搜其遗闻佚事,详注诗中。发潜德之幽光,为先贤所未有。”[2]该书所记古代藏书家起自五代,迄于清末,共七百多人。叶昌炽别出心裁,一改传统的传记体书写模式,采用诗注结合的体例,每篇由诗歌、系名、注文三部分构成。其中,诗歌全部是整齐划一的七言绝句,由一位或几位藏书家史料构成,内容一般是撮录他们最具特征的藏书楼名、藏品、藏书事迹、著作、学术观点等;系名即在绝句后附本篇所叙述的一位或几位藏书家的姓名;注文是从正史、方志、笔记、诗文集、墓碑、书目题跋、时贤言论、作者见闻等各种史料中辑录出藏书家事迹,或作为绝句的注脚,或仅与本篇所叙藏书家有关,而与诗无涉。作为《藏书纪事诗》的主体,注文辑录文献的内容包括藏书家的姓名籍贯、生平行止、藏书事迹、学术成就乃至掌故逸闻等,从而提供藏书家的基本史料和学术线索。
该书一经问世,立刻引起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当时即有“文字一日不灭,此书必永存天壤”[3]之赞语。近代以来,多位学者从事续补工作,主要有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徐信符《广东藏书纪事诗》、王謇《续补藏书纪事诗》、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周退密和宋路霞《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以及蔡贵华《近代扬州藏书纪事诗》等。上述作品或以断代为史,或以地域为史,或钩稽史料,或亲见亲闻,凸显各类藏书家为保存和传承古代文化所做出的贡献,彰显藏书家的人格魅力,把藏书纪事诗创作不断推向新高度。
人文学科中,史学和诗学是最有力量的,史学需要渊博的知识积淀,而诗学需要才情的长久磨炼。两者相得益彰,相互促进,共同培养出众多史才诗人或诗才史家,而史学和诗学交融而成的完美书写,在藏书纪事诗上得以体现。史书撰写注重史料搜辑和爬梳,重在客观和严谨;而诗歌创作需要文学天赋,是知识与激情的结合。藏书纪事诗的出现,很好地融合了两种文体的优长。
藏书家不是社会上赖以生存的一种职业,而是社会人群中基于知识修养、性情嗜好、专业需求、收藏动机、财产收入、所处境遇等多种因素综合而成的特殊群体。这一群体的共同点在于以保存图书为己任,以传播文化为天职,他们为追求精神生活而不惜牺牲丰厚的物质享受,其生也短,而泽被绵长。藏书纪事诗运用艺术性手法为藏书家立传,将绝句和传文有机结合,诗句虽短,但蕴含丰富的内容,与传文相映成趣,起到画龙点睛、提纲挈领的作用。藏书家的事迹和精神在短短28字中情态毕现,内容包括歌颂藏书家保护图籍的献身精神,介绍藏书家的藏书特色,赞扬藏书家爱书如痴的动人事迹,评述藏书家的学术方法与成就,揭示藏书家的奇闻轶事,介绍藏书家对古代文化事业的贡献等,史料丰富,精心提炼,字斟句酌,诗味绵长。
但是,叶昌炽等人并非仅仅局限于客观地反映历史,停留在撰写藏书家传记这一层面上,他们要在“史”的基础上继续升华,与“诗”的创作技巧有机结合,从文学的层面彰显藏书家的精神特质。这是因为,诗歌是所有文学体裁中最有意境,最能抒情的,它对语言的淬炼、运用,对思想感情的表达,往往能够融入国民的血液中,成为一种精神传统。藏书纪事诗这一做法,与古典小说、戏曲等的开场诗或结尾诗一样,有凝练,有总结,还有引人深思的意味,在诗句中品味传文,在传文中寻找诗意。其不独是古代文人独有的兴味体现,也是读者审美感受的需求,具有深远的文化意义。
藏书家被认为是百家之外特殊的一家,其藏书活动,包含许多相关学科的理论与方法。藏书史的发展,与我国古代的政治、经济、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并相互影响,因此研究古代藏书发展,是一项既有历史意义又富有现实价值的工作。
传统文化在多数藏书家身上得到完整呈现,在他们极力维护发扬下,古代文化核心部分历久不衰。明代广东藏书家梁朝钟身上有着古代文人的铮铮铁骨,在清兵攻陷广州之时,他不为淫威所胁,毅然赴死,令人景仰。明末清初嘉兴藏书家沈嗣选侍母极孝,顺治二年(1645)奉母避兵,群盗知其为孝子,相互告诫不许侵扰。上海近代藏书家王植善早年就读于南洋公学,后留学日本,在日期间加入同盟会,归国后于上海创办私立南洋中学,自任校长并兼国文教员。民国十五年(1926),南洋中学图书馆正式建立,王植善将私人所藏全部图书捐给该馆,供公众阅览。“五四”时期的外交总长曹汝霖是王植善的妹夫,家饶赀财,但王植善深鄙这位高官亲戚,虽一度生活穷困,但从不向其求援。
古代藏书家不仅注重于典籍的收藏,他们还从事抄补、校勘、刻印等工作。藏书纪事诗诸作十分注意收集这方面的史料,全方位反映藏书家的藏书活动。如清代徽商藏书家鲍廷博,不惜家财,拿出父祖经营所得的全部财富,致力于典籍的收藏、校勘和刊刻。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开《四库全书》馆,他把家藏珍善之本七百余种进呈,号称“献书之冠”。受到清廷赏赐后,鲍廷博十分感动,举全家三代之力编刻《知不足斋丛书》,晚年家财用尽,无以为生,但矢志不渝。
藏书与读书是一对孪生姐妹,藏书提供更多的可读之书,而读书多了,见识大长,更有眼光,利于鉴别。古代藏书家多好学,他们博览群书,对藏书和读书的关系多有清醒认识,如宋代藏书家尤袤尝云“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4],千古传为名言。清人何绍基说:“藏书不解读,如儿嬉戏得珠玉;读书不能藏,如千里行无糗粮。”[5]辩证地阐明藏书和读书的关系,发人深思。古代绝大多数藏书家通过藏书而读书,而治学,从而走上仕途,他们对于读书十分看重,影响一代又一代人,传播知识,弘扬文化。
藏书家十分重视藏书数量,以多聚典籍为追求,因而古代藏书楼多称“万卷”。同时,藏书家们更看重藏书品质,刻意收藏宋刻元刊、稿钞校本,为此演绎了一幕幕曲折的收藏故事,古代藏书中的大量精品得以留存至今。藏书家们还在藏书理论、藏书楼设计、典籍保护和利用等方面作出了多方探索,丰富藏书文化内涵。如宁波天一阁典藏大量珍善图籍,自明代以迄于今,楼主范氏世代勤于修缮,成为迄今保存最为完好的古代私家藏书楼,为古代私家藏书史书写了一部文化传奇。
一种传统文化处在衰落过程中,必有一些钟爱传统文化之人挺身而出,他们尽心守护,绝不让文化断层。藏书是一项最具传承意义的工作,古代藏书家往往子承父业,世代守护,终成藏书世家。藏书世家十分重视家风建设,如宋代藏书家苏颂曾为子孙立下这样的家训:“惟苏氏世,宦学以儒。何以遗后?其惟此书。”“非学何立?非书何习?终以不倦,圣贤可及。”[6]明确告诫后世子孙以藏书、读书为人生要务,弘扬追求知识文明的可贵品质。
[1] (清)孙从添:《藏书记要》,与祁承《藏书记》合刊本,广陵书社2010年版,第39—40页。
[2] (清)叶德辉:《书林清话》卷首《叙》,广陵书社2007年版,第1页。
[3] (清)吴郁生:《缘督庐日记钞序》,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卷首,王季烈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4] (清)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王欣夫补正)卷一《尤文简袤》,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5页。以下引用该版本书只注书名和页码。
[5] 《藏书纪事诗》卷六《刘康春禧 袁芳瑛漱六》引何绍基《东洲草堂集·阅宁乡刘春禧康红豆山房藏书目喜而有赠》,第684页。
[6] (宋)苏颂:《苏魏公文集》卷七十二《诫》,王同策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