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震云的创作历程
第一节 刘震云的成长经历
由于作家的写作主要由其思想与人生的追求所导引,而一个人思想的形成和人生的追求,包括他个性中的缺陷,除了与自己的禀赋密切相关外,也与他的生长环境,特别是这种环境中的人际交往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于是在一切开始之前,先把刘震云的成长过程及周围的人际关系简单描述一下。
刘震云1958年5月出生于河南省延津县,在8个月大时被姥娘背回王楼乡老庄村抚养,直到刘震云8岁时到延津县城区上小学。可以说整个童年时期,除了母亲有时从县城回来看一下他,刘震云(还有两个弟弟)和姥娘以及老庄村的人生活在一起。于是,围绕姥娘、老庄的相关场景和人物反复出现在他成熟期以后的作品中。可能是和自己的人生契合太深,刘震云对其中的很多细节都念念不忘,耳熟能详。当然,考虑到他儿时的记忆力问题,这中间有的细节可能是自己亲历并印在脑海里的,有的则可能是听姥娘说起的。其中的几个细节反复地出现在刘震云的笔下,如姥娘在刘震云8个月时把他从县城背回老庄,他嘴里含着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糖;8岁时姥娘和两个弟弟一块送刘震云去县城上学,在村头的公路上等着去县城的汽车时,分吃一块热红薯的温馨;姥娘刚出嫁回娘家时,姥娘的母亲送别姥娘时恋恋不舍的情景,还有那句催人断肠的话:“妮儿,你啥时再来看我呢?”等等。老庄是刘震云人生开始的地方,也是他思考的起点,他作品中的人物、事件、语言、环境,也就是他思想的现实附着物或现实起点,基本上都与老庄相关。
刘震云在8岁时被父母接到县城去上学,从此在空间上离开了老庄,离开了与姥娘朝夕相伴时光,刘震云觉得自己从此真正离开了母体,充满了困惑感,既有对远方好奇和憧憬,也有对老庄和姥娘的眷恋和不舍。刘震云在延津县城上小学,后来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又去了延津县马庄乡,在那里读完了中学。整个上学的期间,刘震云经常回到老庄看望姥娘,特别是后来学会了骑自行车,每个周末老庄都吸引着他,让他归心似箭地赶着回去。随后便是周一早上在姥娘扶着院子里的一棵枣树目送下他骑自行车去上学。这种场景一直持续到他15岁参军。
在部队四年半是刘震云思想发展的阶段,他第一次走出延津,眼界开阔了,也开始思考世界和人生。他常常提及,他对于文学的爱好和对于历史、世界、人生的思考和探求受到一位战友的影响。刘震云多次提起那个姓冯的战友,他们是一年的兵。那个年纪大家都很懵懂,与众不同的是那个战友经常写诗,并且只有刘震云与他谈得来。在交往的过程中,刘震云有了对文学的初步感知。而姓冯的战友因为太执着于个人的精神世界,不适合部队生活,就跑回老家,整天找些马列著作看,他试图找到世界和人生的答案。可以说这个战友是个思想者,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家乡被当成了精神病人。刘震云把这个战友视为自己文学启蒙的导师,正是在战友的启发下,刘震云也开始了自己的思考,人生因此改变。
他1978年5月回到延津,因为当时他父亲正在塔铺乡工作,他于是便到塔铺中学当代课教师,同时复习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并以当年河南省高考状元的身份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他的成名作《塔铺》中的场景与某些感受便取材于本阶段。笔者曾采访过刘震云当时在塔铺时的老师和同事,有一个教化学的马老师,谈到对刘震云的一些印象说,“这个孩子与别人不一样。当时别的孩子平时都很浮躁,吵呀、闹呀,他很少说话,除了有问题问问其他老师,都是自己在看书”,这点上笔者从他的姥娘的邻居家也得到认证。笔者最初看刘震云在作品中很会讲故事,觉得他在现实生活中也应该是一个比较喜欢给别人讲故事的人,确实很多著名作家在没有正式写作前,也都表现出了很好的讲故事的天赋。邻居印象中的刘震云却不是这样,他们说刘震云原来在家的时候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一个沉默的人,几个人在一块谈话,都是别人谈话时他在听,还常常陷入思考,常常对别人话题中的某个细节陷入沉思,以至于后来别人讲到哪里,他反而搞不清了。可知刘震云从小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这一习惯与他后来逐渐走向理性思辨的写作风格应该关系密切。
在北大读书期间,刘震云开始写作,他的处女作是一篇叫作《瓜地一夜》的短篇小说,像很多初入文坛的青年一样,这篇小说命运多舛,他应该投过几个杂志,都被退稿。这点上可以从与他邻居的谈话中得到证实。他的邻居,也是他老庄那边的侄子,比刘震云小十岁左右,他说他曾经在老庄刘震云的姥娘家看到过那封退稿信,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绿格子黑色笔迹的稿件,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退回了老庄。后来刘震云提到这篇稿子在1979年11月发表在北京大学一个学生办的刊物《未名湖》上。此后的刘震云开始进入文学写作状态。笔者曾经问过刘震云是怎么进入文坛的,是不是有个性追求的一面。他说主要和时代有关系,80年代,那是一个全民文学的时代,当时班里的同学都在写东西、投稿。只是到后来坚持下来的就他自己,同时也是谦虚地说:“别的同学都做了其他,而自己除了写作啥都不会,就坚持到了现在。”刘震云的作品真正进驻主流的文学期刊是在1982年,那一年他在河南的《奔流》杂志上发表了《月夜》和《被水卷去的酒帘》,此后才算是与文学圈子拉上了关系。以后陆续在《安徽文学》《雨花》《北京文学》《文学》等主流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江上》《村长和万元户》《河中的星星》《模糊的月亮》等大约30篇的短篇小说,但这些小说都没能引起文坛的注意,或者说在这些作品中,刘震云还处于模仿和练习阶段,在叙事技巧上也还很稚嫩。
《塔铺》发表于1987年《人民文学》的第7期,也就是从这篇小说开始,刘震云开始引起文坛的注意。这篇小说先后被1987年第6期的《中篇小说选刊》和第10期的《小说月报》选入,在评论界也开始引起注意。此后的刘震云思想上似乎完成了自我定位,连续发表了一系列颇有影响甚至引领一代思潮的作品,如《新兵连》《单位》《头人》《官场》《官人》等。当下几种文学史对刘震云的介绍,包括到目前为止对刘震云的研究也都是从《塔铺》开始,对其中某一篇或某一时期作品进行解读,或者是对他某一时期作品中一个关键词的概括。就在刘震云写作《一地鸡毛》和《官人》时,他也在写作《故乡天下黄花》,接着又创作了《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这在当代文学史上被当作一个盛况,如果说《一地鸡毛》等被当作新写实的开创者,后面的“故乡系列”则被当作“新历史主义”范本被阐释。刘震云到了此时声誉可以说在文坛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峰。
但刘震云的写作并未到此终止,他不像很多一本甚至“半本名著”的作家,那些人每天都在写作,似乎从未被写作困惑过,但最终写出来的东西千人一面,从未自我突破过。这种写作状态对于一直在思考中自我突破的作家如刘震云是不可忍受的。刘震云在2000年以后又创作了一系列的长篇小说,除了作为“故乡系列”续篇的《一腔废话》,其他如《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等。实在说,他的作品比起他同时代的作家,如贾平凹、阎连科的作品不算很多,但他有一个特征,他《塔铺》之后的每一部作品与之前的作品相比,一直都在变,这种变化不是简单的故事、人物的变化,而是更深层次的对人生、人性、存在、历史、世界等理解的变化,他都是在对世界的认识起了变化之后才开始了下一部作品的写作。所以他的作品我们很难看到重复之处,可能人物相同、故事环境一样,但所讲述的道理是绝对不同。这种特征越是到后期越显得明显,所以笔者把他写作的发展过程称为求真求变之旅。
他的同乡兼同学李书磊这样评价刘震云:“他对现实人生很蔑视但并不厌弃,看得很透但也入得很深。有的人入得很深以至于丢失自我,有的人看得很透以至于弃绝了生活,前者往往成市侩,后者往往成隐士,刘震云避开了这两种歧途,他看得很透反而除去了包袱,能够轻装投入,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游刃有余;但他同时又能对自己经历的一切有一种反观,并把这种反观容于小说。”[1]刘震云对现实人生的“看得透”体现于他创作的整个过程,每个阶段我们都会感觉他看得透,结果他很快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看得更透。我们这里说“看得透”并不是说他获得了终极真理,而是他总是能够从不同的侧面观察到生活的隐秘,这个看似卓异的视角初始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细细想来却发现更靠近真正的生活。
在谈及写作与其他行业的区别时,刘震云常打这样一个比方:“一个作者跟一个铁匠和厨子最大的不同,铁匠要求下一口锅跟上一口锅做得要一样,标准化可能卖出去,厨子也是,今天的鱼香肉丝跟昨天一样,明天跟今天一样。但一个作者的话,就是下一部作品要跟上一部作品不一样,一样它就失去了你写它的意义。”[2]从这句话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对创作的一种自我突破的内在动力。纵观刘震云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至今的创作过程,确实体现了这样一个创作过程。刘震云发展到当下,其作品中展示的对世界思考的角度、深度、叙事风格、语言特色、思考对象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并且这种变化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大致体现在几个相对集中的阶段。但具体从哪篇作品开始有了这种断裂,特征或许并不是那么明显和决绝。因此他创作的几个阶段不大好强硬划分。但这种断裂和变化的客观存在又让笔者不得不分阶段看待他的写作。所以笔者还想以这种传统的,甚至显得陈旧的历时性的、分阶段的方式来对刘震云写作过程,也是他思想发展的过程做一个梳理,在此基础上再对他作品中的其他元素进行论述。
这里分期的标准当然就是他关注的对象、切入的角度、语言的风格等综合的考量,这几个方面发展变化也并不同步,所以这种考量也只能是大致如此。按照这个标准,笔者认为他的写作截至2012年《我不是潘金莲》的出版,大致可以分为模拟期、发展成熟期及拓展期三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