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间说唱与古代小说交叉互动研究
- 纪德君
- 2491字
- 2025-04-25 18:33:41
三、“俗讲”“转变”的仪式性与程式化
唐五代的俗讲是按一定的仪式进行的,敦煌写卷P.3849S曾对俗讲仪式有具体说明:
夫为俗讲,先作梵了;次念菩萨两声,说押座了;素唱《温室经》,法师唱释经题了;念佛一声了;便说开经了;便说庄严了;念佛一声,便一一说其经题字了;便说经本文了;便说十波罗蜜等了;便念佛赞了;便发愿了;便又念经一会了;便回发愿取散,云云。[24]
据此可知,俗讲仪式主要包括“作梵及说押座文→唱释经题→开经发愿→说经正文→回向发愿→念佛散座”这些程式化的步骤。孙楷第在《中国短篇白话小说的发展与艺术上的特点》一文中还对讲经尤其是俗讲的讲唱方式有更为具体的阐释:
正统派的讲经,是讲前唱歌(押座文),讲后散席时唱歌(解座文),讲解中间不唱歌。俗讲讲唱经文,则不但讲前讲后唱歌,连经题经文也得揭调唱出来。讲解经文时,则例以一段白一段歌的方式继续下去,直到讲完为止。于是道场变成了歌场,和尚讲唱,已与伎艺人无别。变文只是不唱经文,其余皆与讲唱经文同。专讲故事不背经,更与伎艺人无别。[25]
这便清晰地揭示了“俗讲”“转变”的仪式性与伎艺化特征。这种特征,我们可以通过分析敦煌变文中程式化讲唱方式的运用,来加以体察与领会。
其一,敦煌变文中存有不少可以作为底本、供表演者使用的押座文、解座文,例如《八相押座文》《三身押座文》《维摩经押座文》《温室经押座文》《左街僧录大师压座文》《解座文汇抄》《解座文》(伯3128)等。这些押座文、解座文,作为俗讲、转变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频繁的讲唱演出中,逐渐形成俗套。押座文,一般以较为整齐的七言韵文形式出现,置于变文之首;其作用主要为“静摄座下听众”[26],故“押座”亦作“压座”;内容多宣扬人生无常,俗世苦短,奉劝世人勤修佛法,以证正果,末句常用程式化的套语,如“能者虔恭合掌着,清凉高调唱将来”“乐者虔恭合掌着,经题名字唱将来”“各各虔心合掌着,经题名字唱将来”[27]等,以引出经题。同一篇押座文,往往可以在不同内容的讲唱表演中重复使用。譬如《破魔变》(伯2178)卷首有“降魔变押座文”云:“年来年去暗更移,没一个将心解觉知。只昨日腮边红艳艳,如今头上白丝丝。尊高纵使千人诺,逼促都成一梦斯。更见老人腰背曲,驱驱犹自为妻儿。”[28]这篇押座文,就被《频婆娑罗王后宫采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全文采用。单行本《八相押座文》与《太子成道经》(伯2999)之吟词也基本相同。同时,在不同的押座文中,常可见到一些语词、句意类同的套语。如《维摩经押座文》末云:“今晨拟说甚深经,惟愿慈悲来至此。听众闻经罪消灭,总证菩提法报身。火宅茫茫何日休,五欲终招生死苦。不似听经求解脱,学佛修行能不能?能者虔恭合掌着,经提名目唱将来。”[29]这几句话又分别见于《八相押座文》《温室经押座文》《八关斋戒文押座文》,仅个别字词略有差异。解座文,则置于文尾,亦为整齐的七言韵文套语,如“高声念佛且须归,只向阶前领偈去”“明日依时早听来,念佛阶前领取偈”“明朝早到与君谈,且向阶前领取偈”[30];又如“适来和尚说其真,修行弟子莫因巡。各自念佛归舍去,来迟莫遣阿婆嗔。”“今朝法师说其真,座下听众莫因巡。念佛归急手归舍去,迟归家中阿婆嗔。”[31]这种韵文套语,其作用就是提醒听众本次讲唱到此结束,规劝他们回家念佛修行。
其二,正文开讲时,往往散韵相间,讲唱结合。讲唱者先用散文讲说一段,再用韵文将前面讲说的内容咏唱一遍;或韵文以人物对话的形式出现,承接散文,推动情节的发展。由散文讲述转入韵文咏唱,往往有习用的过阶套语。如《目连变文》“当尔之时,有何言语”;《丑女缘起》“当尔之时,道何言语”;《八相变》“当此之时,有何言语”等。这些套语式的设问,目的在于提醒观众注意聆听。至于“……处,若为陈说”,则是指点“变相”(与变文配套的图画),咏唱“变相”中某处所画的内容。如《汉将王陵变》“二将斫营处,若为陈说”;《李陵变文》“李陵共单于斗战第三阵处,若为陈说”;《王昭君变文》“倾国成仪,乃葬昭军(君)处,若为陈说”;《降魔变文》“悲喜交集处,若为陈说”,等等。
其三,除了上面所提“当尔之时,有何言语”的设问套语外,讲唱者还喜欢模拟听众,设为问答,构置悬念,吸引听众。例如,《庐山远公话》“是何人也?便是庐山千尺潭龙,来听远公说法”“争得知?至今江州庐山有掷笔峰见在”“远公还在何处?远公常随白庄逢州打州,逢县打县。”《韩擒虎话本》“贺若弼才请军之次,有一个人不肯,是甚人?是积代名将韩熊男”“排此阵是甚时甚节?时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等等。对设问的运用,固然是俗讲者的本领,但也是基于讲唱伎艺的实际需要。
其四,变文讲唱者在叙述某类题材的故事时,也初步形成了一些程式化的表达方式。以演史类变文为例,《韩擒虎话本》写韩擒虎与陈将任蛮奴比斗阵法,与蕃使比试箭术;《汉将王陵变》写王陵夤夜偷营劫寨;《李陵变文》写单于火攻李陵,这些斗阵、比箭、劫营、火攻等描写,就初步形成了战争场景的程式化描述方式。在描写行军程限时,变文中常有这样的套语:不经旬日之间,即到某地。如《韩擒虎话本》多处即云:“不经旬日,直至锅口下营憩息”“前后不经旬日,便到蕃家界守”“前后不经旬日,便达长安”,等等。描写军容阵势,则常常云:“展旗帜,动鸣鼍;纵八阵,骋英雄。分兵两道,裹合四边。人持白刃,突骑争先。”(《张议潮变文》)而描写两阵对圆,变文也会写到将帅的打扮。如《汉将王陵变》中就有楚霸王项羽“身穿金甲,揭上头牟,搭箭弯弓,臂上悬箭,驱逐陵母,直至帐前”的句子。写战争的胜败场面,变文也逐渐形成一种程式化的格套。如《伍子胥变文》中的这些句子:“西军大败,遍野横尸,干戈不得施张”“吴之战士,并总平安,杀楚兵士,横尸遍野”“子胥领兵共越交战,杀越兵夫,横尸遍野,血流漂杵”,等等。
总之,敦煌变文中程式化讲唱方式的运用,使其凸现出鲜明的口头说唱特征。以研究口头史诗著称的美国学者阿尔伯特·贝茨·洛德就指出,口头史诗的创编主要依赖程式化的套语、场景与故事型式来进行,这是口头文学创编的基本特点[32]。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俗讲”“转变”也是一种比较地道的说唱伎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