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鲁彦周的“复出”与“北京的思想”

1972年春节,安徽省文化局局长吴平为了把省里的文艺创作搞起来,在文联机构已被取消的情况下,组建了创作研究室,自己当主任,把鲁彦周从干校调来当副主任。“创研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文学组、戏剧组、评论组、美术组都有了,也就是个小文联。鲁彦周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创作上想出点什么名堂,几乎不可能,但让省里文艺界的许多人出来工作,是件大好事。……不但自己‘解放’了,还‘解放’了来创研室和自己一起工作的一些人。”[16]被组织安排工作,意味着鲁彦周的“文革”提前结束了。但他作为作家的真正“复出”,还要等到1976年之后。命运的机缘巧合,又让鲁彦周的“复出”进程,可以从地域性的角度划分为“外省”(安徽)和“北京”两个阶段。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鲁彦周在五六十年代也写了不少小说。但他在“文革”前的名声,主要还是作为一名戏剧作家与电影编剧获得的。除了成名作《归来》之外,鲁彦周还有五部电影剧本(包括和别人合作)正式投拍,另有已经准备投拍又因政治运动被迫停拍的三部,“那时不像现在每年国家要拍上一两百部影片,那时一年只能拍七八部最多也不过是十几部影片,我写电影有这么高的投拍成功率是很少见的。”[17]因此,在“文革”之后,鲁彦周也首先是以“金牌编剧”的身份重新执笔,出山后的第一部作品,是与他人合写的反映治淮工程中的反特斗争的电影剧本《巨澜》。

到了1978年春天,重新恢复电影界领导工作的夏衍[18],感到急需一部推动农村改革的影片,遂提出“应该尽快写一部反映落实农村经济政策的电影剧本”的建议。“中国改革始于农村,农村改革始于安徽”(邓小平语),安徽是中国的农业大省,而身为农民作家的陈登科和鲁彦周既有多年基层生活,又有丰富的编剧经验。因此,北影的领导找到二人,希望他们与肖马、江深一起合作,写一部讽刺“四人帮”在农村倒行逆施的喜剧片,这就是电影《柳暗花明》的缘起。四位编剧接到任务后,便到夏衍位于朝内北小街的家中拜访,亲聆他对于剧本的建议。鲁彦周50年代就多次见过夏衍,此时重逢却让他备感悲凉。受尽折磨的夏公,已完全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眼睛又近乎失明,完全没有了五十年代的潇洒风姿。但在谈话过程中,夏衍“没有一句说到他的受苦,他关心的是农民,他要听的是当前的农民的命运”,“他主要还是详细询问我们有关当前农民的状况,因为我们毕竟是在外省,几乎无时无地不接近农民和农村的现实,所以他问的特别仔细。问农民在‘文革’中的遭遇,问农民的思想情况,他的热忱和对老百姓的真诚,给了我特别难忘的印象。”[19]

将近一年以后,《柳暗花明》摄制组成立,四位编剧又致函夏衍,汇报创作过程,征求他的进一步指导:

去年四月间,我们在听了你的“应该尽快写一部反映落实农村经济政策的电影剧本”建议后,回到安徽就向省委负责同志作了汇报,省委也非常重视,并且对我们作了许多具体指示,根据省委负责同志的指示,我们立即在五月间访问了淮北淮南十多个县、几十个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下去以后,我们很快被一种愤怒的心情控制住了,“四人帮”对农村的破坏,简直令人发指,农民弟兄饱含热泪的控诉,更使我们受到了极其深刻的教育,我们感到“喜”不起来了。于是,我们抛弃了原来的想法,决定还是搞一部正剧……[20]

由于《柳暗花明》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投拍,故于1978年夏秋之际,鲁彦周来到北京,在位于蓟门桥的北影厂暂住,为影片剧本做最后定稿。在鲁彦周的一生中,这半年左右的“北京时期”,只是一个短小的片段,但对于《天云山传奇》的最终成型,却是至关重要。其间,中央工作会议和十一届三中全会相继在北京召开,鲁彦周感受到强烈的思想解放气氛。他经常在傍晚乘坐22路公共汽车到天安门广场,加入形形色色的群众在广场展开的大辩论。他也时常从天安门步行到西单,去看最新贴出的大字报[21]。史家对“西单民主墙”作了如下记述:

1978年11月19日,即中央工作会议召开不到一周后,在新的政治气氛下,报刊销售点还尚未开售的共青团杂志《中国青年》的完整一期,被一页一页贴到了墙上。……共青团的杂志张贴出来以后,几个大胆的人又开始张贴另一些材料,许多材料批评了1976年清明节的镇压。最初,一些路过的人对大字报连看都不敢看,更遑论张贴新的大字报。然而几天以后,并没有人受罚,尤其是有传言说邓小平支持张贴大字报的自由,于是人们变得大胆起来。

有些人张贴诗词、简略的个人自述或哲学文章。有的大字报是用毛笔书写的,也有的是用钢笔写在笔记本纸张上的诗文。许多大字报出自年轻人之手,他们是高干子女,能窥探到当时正在举行的中央工作的气氛变化。……西单墙变成了闻名遐迩的“西单民主墙”,或简称“民主墙”,在最高峰时,每天有数万群众驻足于这道墙前。

大字报写得激情洋溢。……一些偏远地区的人,也千里迢迢来到城里张贴他们的申冤材料。很多在“文革”中受过迫害或有亲人遇害的人,终于有机会诉说他们的遭遇。那些仍有亲友在农村、监狱或被监视居住的人,要求为受害者恢复自由。被迫害致死者的亲人,要求为他们的家人恢复名誉,以使他们自己能够脱离苦海。在1967年后下乡的1700万知青中,当时还只有大约700万人获准回城。很多抱怨来自于那些失去接受高等教育或得到好工作的机会、仍在农村忍受贫穷的人。还有一些政治上比较老练的人,隐晦地提到党内正在发生的争论,抨击“两个凡是”,要求重新评价“四五”事件。[22]

作家从来都是“局势”中的人,从不可能遗世独立。这时的鲁彦周,就置身于这样的氛围,汇入数以万计的人流中,感受着莫名的力量和召唤,甚至可以说,写于次年春天的《天云山传奇》,就是鲁彦周在这样的感召之下,以小说的形式挥就的一张大字报!谈到小说的创作动机,鲁彦周将“最初的触动”,归因于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的发表。在他看来,对于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作家“应当无条件地赞颂”,“并在它的精神指导下,认真总结过去,展望未来”[23]。作为一个终身有着坚定信念的“共产党员”作家,以文艺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并不是空泛之言。作家对于时代和社会的责任与使命感,是鲁彦周对于文学绝不让步、也无法更新的观念和认识,其中有着不能被解构的诚挚:“但我毕竟是共产党员,必须要把握好尺度。写作不是为了泄愤,而是希望以自己的思想和作品推动时代前进。”[24]而从另一角度说,在历史急剧变化的当口,与鲁彦周相似的“外省”[25]作家,往往因为距离太远、消息闭塞,把握不准中央的精神而反应迟缓。《天云山传奇》的故事是“外省的”,思想却是“北京的”,正是“复出”之路上的“北京时期”,使鲁彦周的“思想”找到了相对牢靠的根据。《天云山传奇》能够如此“反思”,并非只凭个人英雄式的“勇气”。

除此之外,来自于安徽省委的支持,也是鲁彦周的“勇气”之源。1979年,安徽作协恢复运转,陈登科担任主席,鲁彦周任副主席。新官上任,作协的第一把火就是在《安徽文艺》(后更名为《安徽文学》)之外,筹办新的文学刊物《清明》。陈登科、鲁彦周分别担任主编和副主编。《清明》创刊号定于1979年7月出版,草创阶段约稿不易,几位编委就约好每人拿出一篇分量较重的稿子,陈登科拿出了他和肖马合写的长篇小说《破壁记》的前半部分,白桦交出了诗歌《情思》,赖少其写下散文《悼念冯雪峰》。鲁彦周则曾明确讲过,《天云山传奇》就是为《清明》创刊号写的。而在《清明》创刊背后的支持力量,确如陈登科在北京举行的《清明》编辑部座谈会上所言:“《清明》这个刊物是在安徽省委的关怀与重视下筹备起来的,尤其是万里和守一同志对我们的鼓励和支持,我们才有勇气办出这样的刊物。”[26]座谈会上诗人韩瀚的发言,则颇为反讽地反证了省委支持的力度,“大家说《清明》办得比较解放,因为安徽有个万里同志支持。但是这的确也是我们社会上的一个可悲的现象。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有优越的制度,为什么只能靠‘清官’才能办事呢?”[27]可见,“传奇”并不是从天而降,它的诞生与人事、地域等极其具体的时势因素息息相关。在此过程中的偶然与误会,正如巴特菲尔德在《历史的辉格解释》中指出的“历史的诡计”。他认为“历史转变的发生是特定历史条件和人与人之间互动的结果”,“历史进程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片迷宫,每个历史参与者的愿望和行动都卷入其中,往往会产生事与愿违的后果”。因此,历史研究“不是某种漂亮坚决的一般论断,而是一段具体的研究。这是一种关于复杂性的研究,是我们可以做出任何归纳的基础”,“如果说历史可以做些什么,那就是提醒我们这些复杂性在颠覆我们的确定结论”[28]